上海夜迷情 ( かわいゅみこ)
序章
人马杂踏,灯火辉煌的南京路还是一如往常般,挤得水泄不通。
面对不急不徐地横越过车前的黄包车,司机老徐不断猛按喇叭。
这条路上大部分的建筑物,都从二、三楼的窗户里住外伸出一根长长的晒衣竹竿。管他是夜晚或两大,更不在乎外头是否有风,就仿佛要遮盖住天空似地晾着一件件清洗能净的衣物。
在新古典主义西洋风味的石造白色超筑物的人口处,中国人依照往例挂上红、金两色的灯笼,西方人则埋所当然地将其视为东方主义而深信不已。
一到夜晚,开在租界里的那些三流酒馆就充斥着十几种语言。身着合身西服的西方男子们,手臂上挽着的年轻中国女子,身穿开叉至大腿的旗袍,装出一付拥有无可抗拒魅力的模样。甚或是喝醉酒的日本帝国陆军的军官上兵们,则搭着肩膀一同大声怒吼。
深夜的上海,令人联想起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身穿高级洋装、喷上昂贵香水,打扮时髦的混血美女。一旦你的心被掳获后,只能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就像充满诱惑魅力的女子般的街道。
丝毫不顾夜晚的街道那不堪的模样,市电车越过一旁长长的车阵,吱吱嘎嘎地沿着轨道住前驶去。
身着夏季西装,头戴白色巴拿马草帽,正在住回家路上的雷蒙特.C.雷诺克斯,越过黑色玻璃的车窗,望着座车旁并肩疾驶而行的市电车。
这是一九三九年的六月,街道上似乎可以预先感受到盛夏的闷热。
被称为东方魔都的自由贸易都市——上海,丝毫不顾将整个世界卷入的大战悄悄接近所带来的阴暗气氛,们然如同住常一样,迎接漂浮着异样热情的夜晚。隶属于拥有广大陆地,曾经被称为「沉睡中的狮子」的中华民国的一部分,却拥有自主权而被外国人称之为租界的街道。不可能存在于世界上任何一处的传说中的街道,混杂着东、西方文化,创造出似像又异,如同热病般颓废风俗文化的街道。这就是上海。
无法忍受车内的闷热,雷蒙特打开车窗,边用戴在头上的巴拿马草帽不礼貌地在领口前搧了搧风,边撇着嘴凝望凌乱的街道。
由母亲那里遗传来的碧绿双眼中,映照着一片喧哔,是这片雷蒙特生长了十四年的土地所特有的风格。即使在过了20岁后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上,总觉得跟远在英国的祖父所拥有的领土比起来,这里更加适合自己。
雷蒙特边眺望着夜色,突然想起某件事,而从身旁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个用高级咖啡色包装纸包裹好的精致箱子。
在这个系着上好的咖啡色缎带的箱子里,放着一支用象牙制成笔管的昂贵纲笔。这支铜笔与其说是实用品,倒不如说是件艺术品。在适合手指盈握的象牙白色笔管的上部,镶刻着纤细的图案。在店里第一次看到这支铜笔时,雷蒙特也因为那昂贵的标价而犹豫了一下子,但在试握过纲笔之后,还是忍不住吩咐店员把它包起来。
闪耀着优美的光泽,与象牙怡到好处的触感与质感,让雷蒙特不自觉联想起他要送礼的对象。
雷蒙特试着想象当自己把礼物交给对方时,对方脸上不知会浮现怎样的表情。
想必一开始是惊讶,再来就注意到礼物的昂贵价格,然后以他有时令人感到顽固透顶的谦虚来推辞这份档物。
然而,雷蒙特正是深爱青年这份谦虚恭谨的气质。
此时,座车在大门口前停了下来。
司机老徐不偏不倚地把车子停在玄关前的下车处。雷蒙特伸手制止了正想要绕过来,从外头打开车门的老徐,自己提着公文包下了车。
听见主人回来的声音,穿过住内开启的大门,有着如嫩竹般柔软身躯的中国青年,彬彬有礼地低着头说:
「少爷,您回来啦!」
爱德华…雷蒙特出声招呼着,如同住常般将公文包跟帽子交给青年,对青年笑着说:
「我回来了。」
不发一语,静静跟在雷蒙特身后,爱德华一边手脚俐落地帮主人脱去外套,一边露出谨慎的微笑。
这位拥有洋名的中国青年,正是雷蒙特准备送礼的对象,也是这座宅院的26岁年轻管家。
I
在共同租界里,面临南京西路靠近赛马场的一处宁静住宅区里,英国商人查尔斯.雷诺克斯那栋豪华的维多利亚式宅邸,一大早就起了骚动。
再过半年就要度过40岁生日的年轻屋主查尔斯,雷诺克斯,也就是下任的里奇蒙伯爵正在享用早餐时,突然听到从楼下传来,中国女仆们用流利的中文边跑边喊叫的声音。
查尔斯斜眼看着在雷诺克斯家工作长达四十年之久,正在服侍主人用早餐的管家沃雷斯,为了叮咛女仆领班的柯蕾顿而走出房外,一边继续用餐。
沃雷斯一走出主人的寝室外,就跟柯蕾顿交头接耳,似乎在谈论着什幺,过了一会儿,静静返回主人的寝室。每当有急事要传达给主人时,沃雷斯有一个不变的习惯,就是稍稍弯腰并降低音量。
就算要传达的急事跟自己的亲戚生死攸关,也绝不会改变表情,这就是被称为名管家的沃雷斯的特征。
「主人,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或许是因为受过良好教育,具备了稳重大方的气质,对于些微的风吹草动仍不为所动的查尔斯,只是从容不迫地点点头,催促沃宙斯继续说下去。
「司机张德友跟女仆李香月,两人好象私奔了。」
查尔斯皱着眉头,把喝完的红茶茶杯放了下来。
女仆李香月的容貌,堪称比得上最近在上海开始流行的电影里的女演员,于所有女仆中显得格外漂亮,相貌也相当引人注意。
有着一双东方人的灵活眼睛,大大的黑眼珠总像老是湿润,还留着一头会发出如丝网般光泽的长发。虽然身上穿著跟其它人一样的工作服,但在女仆们当中总能让人一眼瞧见,留下深刻的印象。
听到仆人间突然引发的骚动,查尔斯似乎没什幺特别的反应,拾起手用餐巾拭了拭嘴角。
「只要家里的中国下人不懂得闭繁嘴巴,不管在哪个字院里,这都不算是件新鲜事。
因为有你的管理,这个家才能直到现在才发生这种骚动。虽说要找到像小张那样开车技术高超的司机不是件简单的事,但也没办法。」
「但是老爷,还有一个问题…」
一边在主人的空茶杯里注入红茶,认真的管家一边举起一根手指。
「李香月在私奔后,还留下了一个孩子。」
「什幺…」
听到预料外的不幸事件,查尔斯的眉头繁繁皱了起来。
或许因为是东方人的缘故,看起来不过20出头的手香月竟然有个孩子,查尔斯还是第一次听说。再者,两人为了自己的幸福而丢下孩子私奔,欠缺了伦理道德观念,也是身为基督徒的查尔斯所不容许的。
虽说宅邸里原本就不太赞成下人之间互相通婚,但是尽管反对,查尔斯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主人,如果真有人要结婚的话,他还是会把一切打点好的,下人们对于这一点,心里也都很明白。
不过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两人会私奔,主要是为了拋弃李香月牵手绊脚的的小孩。
「李香月这女人,操行不太好。」
似乎已经全盘掌握原本不该传入主人耳里的骚动,能干的管家难得地发了一下牢骚。
「这幺一来…那个孩子该怎幺处置呢?」
当查尔斯一手撑着下巴思索对策时,从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
「亲爱的…你已经听说了吗?」
为了参加邻近的有钱太太们所举行的慈善拍卖会,老早就已经打扮妥当的年轻金发的貌美妻子康妮,蹙着那精心描绘过的柳眉,走了进来。
「我本来希望李香月的家人能够把孩子接回去。
但是李香月的家人回说不愿意把孩子接回去,而要把那幺年幼的孩子赶出去,也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纤细的手指交迭在戴着珍珠项链的胸前,心地善良的妻子这幺说着。
只要稍微离开上海,当时的中国尚是会贩卖人口跟诱拐小孩的蛮横时代。
即使是街道上,在那一丝阳光都无法射入的昏暗工厂里,一整天只能分得一碗稀饭,却要从早工作到晚的孤儿们,更是不在少数。
我也正考虑着要把这个孩子赶出去吗?但外面的世界却不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能独自生活的。
李香月会把孩子留下来,想必也是考虑到这个家再怎幺样,还是会供这个孩子吃喝。」
据说李香月的老家是位在上海近郊的一个贫穷村落。既然不知道应该把孩子寄养在哪里,想必家里的环境也不怎幺宽裕。
既不清楚父亲的身分,母亲又与人私奔,如果硬把这个孩子送回老家的话,也挺令人担心是否能得到妥善的照顾。
除了要兼顾减少家里吃饭的人口,加上卖给人口贩子也可能卖不到什幺好价钱,关于这件事还得仔细考虑一下。
「总之,先把孩子带进来吧!」
查尔斯望着妻子康妮,想孩子大概已经被带到门外吧?于是打开房门招呼孩子进来。
「这孩子叫什幺名字啊?」
妻子手中抱着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只能吃些粗茶淡饭,长得相当瘦小,在严寒的冬天里,身上只穿著相当短的棉袄。
或许因为不习惯看见西方人,孩子睁着一双与李香月袖似的大眼睛,凝望正在说明事情经过的沃雷斯与仔细凝听的查尔斯。
面对温柔安慰他,要他不要害怕的康妮,可能因为不懂英语,他只是用怯怯的双眼望着她。
「据说一直到两、三天前,李香月都是付钱把孩子寄养在别的地方,因此没有人知道孩子叫什幺名字,也没人知道孩子是何时被带进家里来的。我想,大概是前天李香月休假时,偷偷把他带进来的。
今天早上,克蕾顿因为一直没有看见李香月的踪影而感到奇怪,于是到她房里查看,李香月早已不见踪影,只剩这个小孩呆呆地坐在她的床上。至于这个孩子,似乎没有人以特别的名字叫他,所以就算问他叫什幺名字,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沃雷斯代替这个以恐惧眼神望着这群西方人的孩子回答。
在有众多大家庭的中国,不少的孩子都是以出生时的顺序,或其它的称呼来代替他们的名字。更何况又是年幼的孩子,没办法清楚说出自己的名字,也是很自然的事。
「那幺,叫他爱德华怎幺样?是个不错的名字吧!」
只知道一些中国习俗以及简单的词组,对于中文名完全一窍不通的查尔斯,替这个与母亲拥有相似容貌的孩子取了一个常见的洋名,对挂心这个被拋弃的孩子将来的善良妻子微笑。
「你几岁啦?」
查尔斯为了让孩子听懂他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着,但这个中国小孩只是用战战兢兢的眼袖望着他。
「好象差不多5岁了。」
似乎已经从女仆领班克蕾颐那里问出事情经过的沃雷斯,代替孩子回答。
「以5岁来讲,也未免体格太瘦弱了吧?雷蒙特5岁时,长得比他更高壮!」
提到自己9岁的独生子,查尔斯耸了耸肩膀。
「沃雷斯,这个孩子就交给你照顾,可以交代他一些简单的杂事。至于读书写字方面,就由你负责教导他。记得找些象样一点的衣服给他穿。」
在低头接受主人命令的沃雷斯身旁,有个差不多同年儿子的康妮,则高兴地微笑着。
自从在公元一八四六年的鸦片战争中获得胜利的英国人将滨海以西一带作为租界以来,紧接着法国、德国、日本等列强诸国也开始在这一大片被称之为租界的外国人治外法权地区建立市中心区,移居此地的外国人们则享受特权的保护,居住在此。
如今,上海跟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不相似。在这条东、西方文明互相交流融合的街道,几乎可称得上是,当你在环游世界时,如果不曾到过上海就不算完成环游世界的旅行。几乎所有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及演员、艺术家们,都从世界各地来拜访这个都市。
在英、美的共同租界建造大型宅邸的查尔斯.雷诺克斯,也同样受到特权的保护,是从英国输出茶、绢制品、陶瓷器等商品的贸易商之一。
查尔斯.雷诺克斯身为在英国西萨克斯州拥有一栋古德伍德山庄豪宅的第16任里奇蒙伯爵的长男,总有一天要承袭伯爵的爵位。
但是在全英国将近192个伯爵世家中排名第15位的雷诺克斯家,在迈入二十世纪的当下,也脱离不了大多数贵族们的命运,一时之间因庞大的财产税以及遗产税而蒙受相当大的打击。
拥有的广大土地以及多数的古董相继被变卖。虽然短时间内还能糊口过日子,但是光靠变卖上地的收入来维持生活,财务状况还是不太稳定,因此长男查尔斯投身贸易界,次男乔治则转入金融保险界。
父亲里奇蒙伯爵皱着眉头,看两个儿子积极从事企业经营,深怕会因而污篾了贵族家的名声,但是情况却是越变越好。
原本即将面临危机的财务状况不仅恢复正常,甚至还有余力买回先前变卖的土地。将买回的土地出租还能赚得利润,雷诺克斯家在逐渐没落的贵族世家当中,总算有了稳定的生活基础。
在这段时间当中,查尔斯为了更加拓展自己的事业,遂带着妻子康妮跟儿子雷蒙特搬到亚洲的贸易中心,也是所有货物流通的巨大国际贸易都市——。上海,至今也将迎接第五个年头了。
***
在这座宅院中唯一的小孩——9岁的雷蒙特,因为平时感情很好的邻居玩伴克劳德兄弗随父母返回英国,因此总是自己一个人,闲得很。
每天早上家庭老师来上完课之后,剩下的一大段时间,雷蒙特都只能自己一人独自玩耍。如果有时间的话,父亲跟管家沃克斯会跟他玩玩西洋棋或扑克牌,但是公务繁忙的他们,也不太可能常把白天的时间空下来陪孩子玩耍。
连查尔斯跟康妮外出时,雷蒙特最好的玩伴,也就是会教他让模型飞机飞得更远的方法、玩刀子的方式,以及教他几句上海话的司机张德友,也跟像中国娃娃一样可爱的女仆李香月私奔了。
连小小年纪的雷蒙特也发牢骚说,小张为什幺偏偏要带着香月私奔嘛…
有着一头如丝网般乌黑长发,一双漆黑又湿润的大眼的漂亮女仆,对9岁的电蒙特来说,有着一种会引起他酸酸甜甜回忆的存在。
在黑色法兰绒制的工作服底下,是香月那东方人特有的苗条身材与四肢,光看着她轻轻舞动的样子,也是种种享受。
香月跟宅院里其它的白人以及中国女仆都不同,总是用像含着糖果般又甜又软的语调说话,每当听见雷蒙特胡说八道时,总像个小孩似地笑倒在地上。
雷蒙特在更小的时候,常常会紧抓着香月白棉园裙的一角,央求香月给他讲那些身为英国人的雷蒙特无法理解的,拥有独特的伦理与价值观念,充满讽刺以及反话的中国故事。
这位年轻漂亮的中国女孩,总是喜欢弯腰端详着紧抓住自己裙摆的雷蒙特的脸蛋,笑着说他是个烦人的小孩。
香月既是中国人又是这幺好的女孩,难怪司机小张会想要带着她私奔…雷蒙特只能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虽然大人们似乎对这件事都不太高兴,但在雷蒙特幼小的心灵中,却觉得私奔这两个字听起来,既浪漫又带点冒险的感觉,就像是个秘密一样,似乎不是件什幺坏事。
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有着从母亲身上遗传来的碧绿眼眸跟浓密黑发,年仅9岁却已长得挺健壮的小孩,也只能从故意在佣人间恶作剧来寻求玩乐。
这天,雷蒙特也是一手拿着模型飞机,跑跑跳跳地从有游泳池的庭院来到佣人们忙进忙出的厨房。
站在放着好几个锅子的橱柜旁,雷蒙特如同往常一样,正在物色他今天要恶作剧的对象,却在吊着已被切除头部的鸡和成串洋葱的橱柜旁,发现一个年约4、5岁的中国小男孩,用不太稳健的手拿着菜刀,正专心在削马铃薯皮。
「哎呀,少爷,我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随便进来厨房吗?」
主厨老王眼尖地发现雷蒙特的身影,一边从烤箱拿出盛着刚烤好的面包的烤盘,一边用笨拙的英语大喊着。
像主厨老王这样会讲一点英语的下人还算好,大部分在厨房以及庭院里帮佣的中国下人们,几乎都不会讲英语。
相反的,像其它英国女仆以及在宅邸内工作的中国仆人们,包括香月与司机小张在内,都从管家沃雷斯和女仆领班柯蕾顿那里,学到了一口漂亮的正统英语发音。
「我今天不是来捣蛋的。倒是在那边的小孩,可不可以陪我玩一下?」
戴着厨师帽的老王回头望了望正坐在地上削马铃薯的小男孩,口中小声地咋舌几次后,才对雷蒙特点头表示可以。
「反正他现在也只会削削马铃薯皮而已,就让他陪您去玩吧!
但是您可要记得,在晚餐时间前把他带回来还我喔「不然沃雷斯会骂我的。」
「他是你的小孩吗?」
「不是,他是李香月留下的孩子。好心的老爷叫沃雷所收留他。」
雷蒙特非常擅长从这些中国下人的口中,套出一些沃雷斯跟克蕾顿决不会轻易泄漏的秘密。
「他叫什幺名字?」
「他叫爱德华,是好心的老爷替他取的名字。」
「怎幺没取像你一样的中国人名字?」
「那是因为觉得他很可怜,年纪小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太记得的缘故吧?」
受到既热心又身为基督徙的康妮的影响而受洗的主厨老王,将盛着面包的沉重烤盘放在料理台上,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这样啊,原来他是香月的儿子。」
雷蒙特从小老对香月说,等我长大以后要娶妳做我的新娘,带妳回英国,但香月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用快哭出来的表情摇着头说自己是个中国女孩,所以不敢越过海洋。
莫非香月会跟司机十张私奔,是因为自己说要带她回英国的缘故?年少的雷蒙特半信牛疑地这幺猜想着。
「爱德华。」
站在丝毫不察觉自己正坐在不太干净又冰冷的厨房地板上,用危险的刀法朝桶子里越堆越高的马铃薯皮,不断挥动菜刀削皮的小男孩面前,雷蒙特叫着他的名字。
可能是还不太习惯自己的名字吧?小男孩过了几秒钟之后,才慢慢地抬起头。
瘦小的脸庞上带着既年幼又卑微的表情。小男孩的长相果真像极了香月,一双又黑又大的濡湿眼睛,让人印象深刻。
除了一双大大的杏眼以外,细长的鼻子跟小小的嘴巴也都很小巧精致,在中国人的相貌当中,可说是最漂亮完整的类型了。
「一起玩吧,我教你怎幺飞我的模型飞机。」
如果他是女孩子的话,将来一定会长得像香月一样漂亮,可惜…雷蒙特虽然觉得有点泄气,但看在他是个被母亲拋弃的可怜孩子的份上,雷蒙特拿出自己最宝贝的模型飞机,邀他一起玩。
稍微有点干燥龟裂的小手,紧握着削好皮的马铃薯以及看起来有点太大的菜刀,身材娇小的孩子更加睁大了那双怯怯的大眼睛。
「雷蒙特少爷,这孩子听不懂英语的。」
边用塞满佐料的鸡代替烤好的面包放进烤箱里,边注意着雷蒙特的主厨老王开口说道。
「一起玩吧,我教你怎幺飞我的模型飞机。」
雷蒙特用司机小张教他的上海话,结结巴巴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从呆呆望着自己的中国小孩手中取下马铃薯跟菜刀。
「爱德华,我们一起玩吧!」
将菜刀跟马铃薯住地上一丢,雷蒙特握着手掌只有自己的三分之二大小的小孩的手,拉他站起来。
「我会教你英语,很快你就能跟我一起玩了。我还会教你算数、英国的童谣,还有扑克牌跟西洋棋的玩法。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老师啰!」
仿效当时远赴海外的英国人的教育方式,一直到雷蒙特满11、12岁上公立学校之前,并没有让他去学校上课,而是请家庭老师来家里上课。
上午的时间都由家庭老师教导数学、文法、历史、古典以及小提琴等课程的电蒙特,最喜欢到了下午就换成自己当老师,教导年纪比他小的爱德华。
爱德华的领悟力强,个性又很温驯,从不会反抗自尊心强的电蒙特。就像仰慕自己兄长的弟弟一般,更像爱慕双亲的雏鸟,老是跟在雷蒙特身旁。
身为独生子的雷蒙特,丝毫不讨厌老黏着他的爱德华,只要家庭教师的课程一结束,马上就跑到厨房去找爱德华,两个人一直玩到天黑都还不肯罢休。
即使是被查尔斯交代负责照顾爱德华的管家沃雷斯,也觉得让年幼的孩子工作就像违背了他的信条一般,对于雷蒙特每天都来找爱德华一起玩,他完全没有责备。
反倒还有点鼓励这两个孩子一起玩耍。
爱德华总爱坐在宅邸的窗下,静静聆听雷蒙特拉小提琴的声音。
年幼的爱德华几乎无法完成什幺工作,因此当厨房里不需要他帮忙时,爱德华经常像这样,侍在院子里等雷蒙特下课。
特别是一个礼拜里,差不多有两天可以听到一个澳洲老师来教雷蒙特拉小提琴,这是爱德华再喜欢不过的了。
个性好胜刚强的电蒙特,小提琴倒出人意料地拉得相当不错。跟淘气的外表比起来,演奏出的音乐却相当纤细,表现出受过良好教育的少年细心的一面。
今天练习的是舒曼「儿时情境」里的曲子,雷蒙特前不久才教过爱德华。虽然年幼的爱德华还听不太懂,但听起来是首既甜美又温柔的曲子。
以英国式手法布置完成的绿意盎然庭园;用白色大理石铺设的喷水池;栽种着许多各式各样不曾见过的花朵的玻璃温室;不需要牛或驴子也能跑得动,而且会发出巨大声响的黑色铁车;还有许许多多不知道有什幺用处的高耸房间;以及跟自己完全不一样,有着渭澈碧绿、澄蓝双眼与日色肌肤的人们。
这个宅邸里的一切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离开一出生就居住的贫穷乡村,每天过着梦境般的生活。
不但能在温暖的床铺上安稳睡觉,有美味的肉类跟蔬菜填饱肚子,还有一位年长而受过良好教育的少年每天跟自己一起玩,教导自己许多事情。
没有人会责备、欺负爱德华,只会疼爱爱德华而已。
每天都如做梦般地度过。被这个宅邸收留了半年后,过去在即个贫穷乡村里的单调生活,对爱德华来说,已经是段很遥远的记忆。
「爱德华。」
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今天课程的少年打开窗户,朝正呆呆抱着膝盖坐在窗下,倾听优美旋律的爱德华出声叫道。
「已经下课了,赶快进来吧!」
从窗户里探出身,少年朝爱德华伸出手。
「可是,雷蒙特少爷…」
爱德华犹豫着朝四周看了一下。负责管教爱德华的管家沃雷斯,虽然不是个喜欢乱发脾气的人,却对礼貌跟规矩非常严格。
「没关系,不会有人看到的,我拉你上来。」
少年朝犹豫的爱德华更加探出身体,催促着他。
稍微犹豫了一下,爱德华据着朝他伸出的两只手,轻轻踢着墙壁往上爬。一股强大的力量一下子就把爱德华往上提了起来。
「你看吧,就跟你说没事的!」
在窗台上抱着爱德华弱小的身躯,爱德华小小世界的主人,也就是拥有强壮体格的少年笑着说道。
「你还很轻嘛「连母亲都说你应该要再胖一点,才像个小孩。」
少年高兴地瞇着双眼,边帮助爱德华从窗楼上爬下来,边如此说道。像是要恶作剧般灵活转动的碧绿双眼,是从他那心地善良的母亲遗传来的。
「你刚刚有听到我拉的曲子吗?我今天拉的还不错吧?老师也很夸奖我喔「等一下一定要拉给母亲听听看。」
一边指着放在桌上的小提琴,雷蒙特带着满足的神情看着琴谱。
「雷蒙特少爷的小提琴拉得真好,特别是今天的曲子,听起来轻飘飘的音色好美喔!爱德华最喜欢听雷蒙特少爷拉小提琴了。」
爱德华涨红着脸,跟雷蒙特一起望着那看起来相当不可思议的琴谱,用自己仅知的些许语汇,拚命称赞主人。
「对了,去问问看母亲愿不愿意在喝午茶前听我演奏。」
拥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坚强意志力的少年,匆匆丢下一句「在这里等我一下」后,就以轻快的步伐跑出房间。
从敞开的窗外吹进凉爽的微风。
静静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的爱德华,他的目光落在放置桌上,由少年演奏出完美音色、有着糖果般光泽的乐器上。
这个在西洋乐器当中有着奇妙造型的乐器,实在令人不敢相信,在那简单的形体中蕴藏许多各式各样不同的音色。
据说这把小提琴是雷蒙特从他父亲查尔斯那里继承来的,而查尔斯又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是雷诺克斯家传承了好几代,非常著名的乐器。
甜美如糖果般的色泽,拥有让人想要触摸一下的深度;心想自己是否也能够像雷蒙特一样,轻易地编织出柔和音色般弹奏出优美的声音,爱德华慢慢走进桌子旁。
虽说到目前为止,还不曾想过随便碰别人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带着圆润造型的乐器,在爱德华眼中却深具魅力。
只要一下子就好…我只要拿拿看就好…爱德华一边找借口掩饰自己的心虚,一边伸出手拿起小提琴。
就像雷蒙特拉小提琴时一样,爱德华战战兢兢地试着将琴杆的部分举起来,但是对小孩子瘦小的手臂来说,这个乐器却是出人意外地沉重。
发现自己的手臂与肩膀无法稳住小提琴大部分的重量,察觉到自己比一般小孩还要瘦小的臂膀,无法承担小提琴的重量及体积,爱德华试着要把小提琴放回桌上。
但面对着高于自己胸部位置的桌子,爱德华怎幺样都无法把小提琴放回去,开始感到焦急。
好不容易用细细的手臂把小提琴住桌上推进了一点,但是小提琴沉甸甸的重量却反而溜了下来。
这时,听到从敞开的门口传来雷蒙特走回来的脚步声,爱德华更加慌张。
或许是因为心慌的缘故,靠在比爱德华胸部还要高的桌边的小提琴,开始不稳地晃动着。
「…!」
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
小提琴一下子撞到爱德华晃动的手臂,从发出声音的涡卷花纹处住下坠,跌落在地板上。
小提琴摔落的方式真是惨不忍睹,主人钟爱的乐器掉落在奢华的红丝绒地毯上,弦钮槽跟琴颈之间摔出一个让人不敢直视的大缺口,折成了两半。
刚从母亲那里得到承诺,高高兴兴走回房间的雷蒙特,看到这一幕意想不到的惨剧时,站在房门口处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啊…」
爱德华望着躺在红地毯上惨不忍赌的小提琴,一眼瞥见呆立在房门口,震惊得无法言语的电蒙特时,才知道自己闯下大祸。
雷蒙特不发一语地走了过来,从地上拾起已经摔成两半的小提琴,然后就这幺呆呆凝望着已经摔坏的心爱乐器。
爱德华就站在一旁,只是歪着那张小脸,没有说出任何辩解的话。
有好长一段时间,雷蒙特只是默默望着他捡起来的小提琴。
突然间,一股热流模糊了爱德华的视线,不久后断断缤续从喉咙传出无声的呜咽。因为太过恐惧,连道歉的话都无法完整说出来。
「爱德华…你是不是想要摸摸看它?」
在盯着小提琴好长一段时间后,对着开始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而低头沉默不语的爱德华,雷蒙特含着泪水轻声问道。
雷蒙特的口气听起来,一点地不像要责备爱德华的样子。
「就像我平常拉小提琴那样,希望能让它发出美妙的声音…你是这幺想的,对不对?」
虽然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已经损坏的乐器,但是雷蒙特为了安慰爱德华,仍然用温柔的声音询问着。一点也没有要责备的意思,真的是非常温柔的声音。
但是因为心里太过愧疚,面对主人的询问仍然回答不出来,爱德华只从低着头的喉咙深处冒出一声呜咽。
雷蒙特将损坏的小提琴放回桌上,重新转向爱德华,弯下身躯盯着爱德华的脸庞。
「你不是故意要把它弄坏的,对不对?」
好不容易,爱德华轻轻地点点头。点了头之后,泪水开始从眼眶里倾泄而出。
「没事的,我没有生气。这件事我也有不对,不该只让你听我演奏而已。如果之前也能让你摸摸看这把小提琴的话,现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少年安慰似地握着依然哭泣的爱德华的双手,把不留让他摸摸看这把家族代代传承的名琴归咎在自己身上,跟爱德华道歉着。
但是,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感到恐惧,满怀对雷蒙特的歉意,以及之后肯定遭受到的查尔斯的责骂,爱德华只是害怕得哭个不停。彷佛像是看穿爱德华的心情,雷蒙特垂下双眼,唤了口气。
「是我不好…」
雷蒙特轻声说道。
「是我不小心把小提琴掉在地上,你没做错什幺事。」
一屁股坐在地上,娇小的中国男孩开始放声大哭。
爱德华蹲在横趴在床上的雷蒙特脚边,不断抽泣着。
「没事的,爱德华,父亲已经不生气了。」
即使因为疼痛而皱着眉头,雷蒙特仍然伸出手摸摸爱德华的头发。
直到午茶时间,跟妻子康妮一起在客厅等恃雷蒙特带小提琴过来演奏的查尔斯,询问儿子为何没有依照约定把小提琴带来的原因。
这时雷蒙特才告诉父亲,自己不小心把小提琴掉到地上摔坏了。
平时个性温厚的查尔斯难得大发雷霆,用皮带抽了雷蒙特屁股10下做为惩罚。
查尔斯跟雷蒙特解释,自己生气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把小提琴摔坏,而是直到自己询问之前,他对这件事情丝毫不提的态度。查尔斯说这种不到过错被察觉不肯说出事实真相的精神,是很不光明磊落的。
不管父亲生气的理由为何,雷蒙特都心甘情愿受罚,决不肯泄漏出爱德华的名字。
「是我不好,我应该马上跟父亲道歉的。」
对于没有得到允许而擅自碰坏小提琴的爱德华,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雷蒙特缩着肩膀诉说自己的不对。
在查尔斯面前压根不敢说出事实真相,又对代替自己接受惩罚的电蒙特深感抱歉,爱德华只能不断哭泣着。
「你再这幺哭下去的话,眼睛会融化掉的呢,爱德华。」
因为被惩罚的疼痛,连椅子都无法坐,只能够趴在床上的雷蒙特边皱眉头边轻抚着爱德华的头。
「父亲也说过,小提琴只要送去修理的话,一定可以恢复原状的,所以你不要再哭啦!」
得知主人身为小孩子,却拥有如此高尚的精神,爱德华只能不断哭泣着。
正当管家沃雷斯走进厨房时,刚好遇到平时送蔬菜肉品等货物的中国人,正在跟主厨老王确认一个月份的食物量。
看着那两个中国人吵吵闹闹地确认订单与金额,在英国人沃雷斯的眼中,还真怀疑他们两个怎幺有办法做好生意。
「沃雷斯先生。」
在康妮的关照之下,身穿尼龙衬衫的爱德华,边用在身上略显过人的围裙擦了擦手,边朝就像自己父亲般的沃雷斯身边走来。
在雷蒙特跟沃雷斯的严格调教下,爱德华是目前宅邸里的中国人当中,最能够讲得一口漂亮纯正的标准英语的。
或许是因为从小接受英语教育的缘故,完全听不到口音里有中国人特有的腔调。就像是母语般,爱德华用漂亮的发音说道。
「我现在马上准备热红茶。」
当初刚被带来这座宅院时畏缩恐惧的样子,甚至连沃雷斯都偷偷怀疑他是否生性胆小的爱德华,在这段每天都跟雷蒙特一同轻松自在玩耍的日子里,渐渐隐藏起他胆小的天性,展露活泼开朗的笑脸。
或许因为原本就不是个迟钝的小孩,对于宅邸里的礼仪规范以及跟周围之间的应对进退,就像沙子吸水般一下子学会,现在连厨房里的作业情形从头到尾都非常熟悉。
像这样一看见沃雷斯进厨房里来,就知道要马上准备好温热红茶的举动,可以想见他是多幺细心,连沃雷斯都偷偷在心里期待着少年将来的发展。
虽说已经改掉了当初刚来这个家里时,那种战战兢兢的样子,但在体格上,可能因为小时候没有获得足够营养,跟同年龄的孩子比起来,爱德华还是整整小了一号。
看着他瘦小的身躯从炉子上提起稍嫌过大的水壶,将刚刚煮沸的热水注入茶壶当中,爱德华为老是被家里的杂事追着跑的沃雷斯准备一杯茶,让他休息一下。
正当沃雷斯享用着爱德华替他准备好的浓郁奶茶时,原本跟主厨老王热烈讨论交易的中国商人,突然用力跺了跺脚,开始激动地责骂老王。
「爱德华,爱德华,你赶快过来,这个家伙根本不会算数嘛!」
就在周围的人都睁大眼睛盯着大声嚷嚷的两人,沃雷斯皱着眉头,正准备放下杯子出来仲裁之际,老王用力抓住朝地上吐口水的商人,大声呼喊着,要爱德华过来。
转了转那双湿润的黑色眼睛,中国少年稍微点了点头,走了过去。
对于上海话有某种程度理解的沃雷斯,纳闷在此状况下,为何老王要叫爱德华过去?正想开口询问时,这段期间商人不断大声嚷着老王故意作假帐,想要抽点油水。
就当着沃雷斯的面,爱德华站在老王出示的几张复杂的订单前面,用惊人的速度快速心算着。
「第三张订单的合计算错了。如果你肯把带来的算盘借我的话,我可以帮你重算一次。」
少年朝着商人礼貌地拿出订单。
惊讶的沃雷斯抓住站在爱德华身后,不断满意地点头的老王的手臂。
「一直都是这样吗?爱德华总是能用这幺快的速度计算完成吗?」
「是啊,的确是这样。让爱德华计算,从来就不曾出错过。」
老王带着现在提这些做什幺的表情,点点头说道。
「太厉害了,老王。就算是英国人,也没有哪一个大人能用这幺快的速度计算完成。真是太厉害了!」
沃雷斯望着跟商人一起拨着算盘,就如同自己的儿子一样的爱德华,不断点着头。
站在带着似懂非懂的表情点头的老实厨师面前,沃雷斯难得脸泛红湖地微笑着。
「你可能不知道吧,老王。只要拥有这样的计算能力,岂只是被派到屋里工作,将来甚至连当管家以及总管都不会是梦想。
我马上跟老爷报告,请求他让爱德华接受正式教育。」
沃雷斯对那位仅让自己跟雷蒙特教导过阅读跟算数的少年,能够拥有如此优秀的天赋,而感到高兴不已。
「受教育就不用了,沃雷斯先生。但是总管…是什幺意思啊?」
对平常沉着冷静的沃雷斯如此高兴的模样感到万般不解,老王以疑问的表情歪着头询问自己听不太懂的单字。
「所谓的总管,就是代替主人管理财务的佣人,老王。」
「这样啊…原来是管理财务…」
老王带着一脸还是听不太懂的表情,只能一股脑地点头。
「在职务上当然比管家还再高级一点,可以说是整个家里地位最高的佣人。
我是说那个孩子虽然是个中国人,但受过教育后说不定就能管理这整个家的财务。」
也就是说,职位比沃雷斯还要大啰?老王终于听懂,跟着点了点头。
「那就要请您多多帮忙提拔了,爱德华想必会很乐意的。」
「这是当然的,老王。理所当然嘛!」
沃雷斯满意得不停摸着下巴。
***
「这幺说来,从明天开始你也要跟着林顿老师上课啰?」
两人爬上庭院里那棵长得比屋顶还高的乔木。雷蒙特一边伸手帮忙用娇小身躯努力跟随自己往上爬的爱德华,一边用恶作剧的口吻询问。
「是的,在雷蒙特少爷下课后,每天帮我上课两小时。」
对于孩子计算之快感到讶异的管家,立刻把爱德华带到主人面前。
真糟糕,我可能有点太多管闲事了…能干的管家抱着孩子小小的肩膀,跟主人报告道。
虽说是个中国人,但这孩子脑筋动得很快,可不是个普通人。如果能够让他好好受教育的话,将来一定能成为这个家里优秀的仆人之一。
向来胸襟开阔的查尔斯听从管家的建议,让这个自己亲自取名的中国少年受教育,并说要正式让他到屋里来工作。
「真是太令人高兴,好快乐「我可以读历史跟地理的书了。」
或许是没注意到雷蒙特恶作剧的语调吧,对于能跟着真正的家庭老师学习,眼里闪烁着兴奋光辉的娇小少年,坐在结实的高大树干上。这几年来已经长得几乎跟成年人一般高大的电蒙特,用手臂紧紧搂住他,提高音调说道。
「爱德华,今后你每天都要上两个小时的课,这幺一来,跟我玩耍的时间就会减少了,你觉得无所谓吗?」
听见雷蒙特冷淡的语调,爱德华吃惊得抬起头来。
「不是的…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您生气了吗?」
看着一双望着自己的湿润黑眼,眼里尽是一片因为害怕在各方面占尽优势的雷蒙特会生气的恐惧。
以小孩子特有的狡猾,巧妙地利用一心仰慕自己的少年,雷蒙特从爱德华那双紧紧抓住自己衣襟的小手上转开视线,望向树梢那端冬天的湛蓝色天空。
在这片天空底下,横隔在中国大陆跟日本之间的黄海上,伺机要进攻中国大陆的日本海军军舰正来来回回可疑地活动着。
「没这回事…爱德华最喜欢雷蒙特少爷了。当我跟雷蒙特少爷在一起峙,比跟任何人在一起都还要快乐,是真的!」
沉浸在优越感中,雷蒙特原谅了他那用着一双黑眼珠努力解释的小朋友。
「我没生气啦「我当然知道跟任何人比起来,你最喜欢的就是我啊!」
就像母亲常做的,雷蒙特在中国少年的脸颊上留下像柔软羽毛般的亲吻。
雷蒙特打算弥补被遗弃在这座宅院里的爱德华,给与他母亲香月从来不曾给过他的亲吻。
光滑的脸颊上淡淡地染上红晕,爱德华害羞地将自己的脸埋进雷蒙特的胸膛。
雷蒙特强迫爱德华抬起头,就像自己常对母亲做的一样,要求爱德华也回赠一个亲吻。不习惯西洋礼俗的爱德华,战战兢兢凑上自己柔软的双唇。
坐在分叉成三恨的粗壮树干上,被年长少年紧紧拥抱住的爱德华,混合着令肌肤发痒的气息,依雷蒙特的要求,不停在脸颊上洒下无数的亲吻。
怀抱着爱德华幼小的身躯,一边聆听从爱德华身上传来如小动物般急促的心跳声,雷蒙特不断发出快乐的笑声。
I
其实在上海的租界里也有开希卓福学校以及上海公立学校等优秀的学校,但是就像祖父李奇蒙伯爵以及父亲查尔斯一样,雷诺克斯家代代子孙都是在著名的公立学校.伊顿学院受教育,因此雷蒙特在一出生时,名字就已经登记在伊顿学院的入学名单上。
雷蒙特的祖父李奇蒙伯爵,对自己疼爱至极的孙子竟然要在亚洲的某个落后城镇,跟著名不见经传的老师接受贫乏的教育,感到非常生气。因此不管怎样,年老的伯爵非常坚持要不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孙子回到英国接受教育。
爱德华在得知要与雷蒙特分离之后,伤心得哭了起来。
不断哭着哭着,一直到隔天早晨,泪水都还停不下来。爱德华用自己存下来的一点微薄零用钱买了一付皮制手套,带着一双哭肿的双眼,将礼物送给雷蒙特。
因中国少年送给自己的礼物而感动万分的雷蒙特,回送这位小友人一本装订精美的英国史书以及一支派克纲笔。
在出发回英国的那天早晨,与送行到大门口还不断追着车子跑的中国少年的分离,对雷蒙特来说,跟送自己到码头的父母亲的分离比较起来,更加痛苦万分。
车窗外的身影越来越小,爱德华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9岁大的孩子,只不过是个身材非常娇小的少年。
***
雷蒙特所就读的公立学校是专门让地主以及贵族儿子等,某些特权阶级的子弟接受进入牛津与剑桥大学就读等教育的学校。可能是因为本身个性的关系,雷蒙特很快就习惯了学校的环境。
回到英国之后,身材长得相当高大的少年,或许是因为与生俱来的大方气质,不论怎样的运动都难不倒他,成了学校宿舍里的风云人物。
在头先的两、三年里,雷蒙特每个礼拜都会写信给在上海的父母询问爱德华的近况,但渐渐习惯寄宿的学校生活后,交了不少朋友,雷蒙特慢慢就不太想起那位东洋小朋友的事了。
或许也是因为习惯与自己相同阶级,身分跟地位均受到保障的同年龄朋友交往,进而得知自己与像弟弟般可爱的爱德华身分差异何多大的缘故。
与自己拥有相同体温,有着同样呼吸,比跟谁在一起游玩时都还要亲密的中国小孩,在自己回到遥远的英国后,才发现他不过是在曾经被自己的国家殖民,现在则是以经济发展为目标的开发中国家里的某个佣人而已。
曾经被称为「沉睡中的狮子」拥首广大国土的中国,在中日战争失败后,已成为世界列强虎视忱忱,视为进出亚洲首要目标的弱国,而雷蒙特所属的英国则是世界列强当中的一国,属于统治者的上层阶级。
随着年龄渐长,雷蒙特开始清楚了解到幼时的自己所不明白的立场差异,被迫认清这一点。
再者,雷蒙特在公立学校里所受的教育,也权输了能使唤众人的雷蒙特与遭受支配的弱者之间立场相违的精神。
将近十年的成长期岁月是很渴长的。就如同珍贵的照片在不知不觉中褪色般,曾经在雷蒙特心中占有相当地位的少年,由于长时间无法见面的情况下,不久之后,记忆中的轮廓也逐渐模糊了。
但是住宿生活每天的不同刺激,却让雷蒙特连惋惜感伤的时间也没有。
在放长假的期间,雷蒙特邀请学校里的朋友到祖父李奇蒙伯爵位于西萨克斯州的领地古德伍德山庄游玩,还邀了数人一起到欧洲各地旅游。
拥有超越成人的体格以及健全精神的雷蒙特,不久后也跟同年的青年们一样,对女孩子产生兴趣,也交过几个女朋友。
即使如此,雷蒙特每年还是不忘寄给那位小小的中国友人一张美丽的圣诞卡片。虽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一种形式,但因为这是两人之间唯一联系的方法,每年冬天雷蒙特都会寄上许多温馨的话语。
在雷蒙特的心中,爱德华永远都是那个将自己视为亲人,而自己应当要好好守护的对象,也是那个边哭边追着车子跑的小孩。
虽然青春期是在英国度过,但是远在中国大陆,混杂东、西方文化的上海街道却总勾引起雷蒙特的乡愁。比起拥有亚热带气候,令人怀念热闹的亚洲港都,雷蒙特始终无法爱上阴暗而没有放晴的英国。
但是两地相隔遥远,即使是最长的暑假也不够雷蒙特历经长长的船程回到父母亲身边,因此直到21岁那年从剑桥大学毕业为止,雷蒙特始终不曾回到他度过孩提时代,位在长江下游的那块享乐的租界地。
此时,中国大陆爆发由蒋介石率领的国民党与共产党之间的内战,隔年九月日军侵略东北,十二月大英帝国根据西敏寺宪章改为英国联邦共和国。
整个世界迎向最扑朔迷离的时代。
但在战火如火如荼之际,身为亚洲贸易据点之一,充满成熟魅力的上海,聚集了东方世界的财富,以一种令人畏惧的生命力不断持续着经济活动,整个都市概括各种人种还不断膨胀着。
从亚洲各地,有许多为逃离革命战争的亡命贵族以及难民们,携带着发展程度极高的文化来到此地;此外,中国本土也有因受内战逼迫的大批难民以及文化界人士,为了抵达安全的租界而来到上海。此时的上海不仅是十九世纪后半起中国工商业的中心,也是近代文化的发展中心。
上海除了接受世界各国的文化外,也成为西洋文化往中国境内发展的基地。
这个外国人能昂首阔步,受到治外法权保护而中国政府权力不及的租界,同时也是遭受中国政府追捕的犯罪者以及文化界人士聚集的场所。
中国共产党在这里成立,许多对抗中国共产党的秘密组织也在这里集结。此外,隶属于中国黑手党的一派,之后被称之为黑帮的组织也在此形成。上海租界成为各国间谍活动的根据地,国内外的各种势力暗潮汹涌。
上海幻化成了东、西方文化光与影交织,充满媚惑的魔界都市。
***
刚步下外国客轮的雷蒙特,看见各式各样人种交杂的混乱码头,不禁大吃一惊。
各种语言交错,其中还有好些根本听不出是哪个国家的语言。
虽说时令已接近九月下旬,但整个港口却像是几乎让人晕眩般闷热不已。在潮湿的空气当中,混杂着欧洲大陆所没有的昂贵香水与大蒜味,这股近似恶臭的气味正是亚洲令人怀念的独特的码头味道。
在设备不甚充足的码头上,形成一幅客轮头等舱的乘客与好几天没洗操的半裸工人摩肩擦踵的模样。
在英国人当中身材算是相当高大的雷蒙特,也因为混乱人辟以及高高迭起的货物,而找不到应该会来码头接他的父亲的身影。
一边避开那些无所事事在码头上晃来晃去,想趁机朝旅客们的行李箱下手的危险分子,咒骂他们的手脚之快,一边闷热得用帽子在胸前煽风,伸长脖子望向四周寻找。
「雷蒙特!」
在伸长脖子找了好几回后,雷蒙特终于听见有人高声呼喊他的名字,而将手中的手杖高高举起、分开人群,终于找到了父亲的身影。
「父亲!」
摘下帽子一看,黑色的头发里已开始混杂些许白发的高大父亲,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完全长大成人了,雷蒙特「这幺高,我一下子就看到你。」
就像以前常做的那样,查尔斯边拍着身高已经追过自己的儿子的肩膀,一边点着头说道。
此时,突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向迭堆在一起的行李箱。
「住手,你这个小偷「这是我的行李箱!」
雷蒙特边叫边追着那个不知悔改的中国人,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雷蒙特将抓住的手臂用力住他的背后一扭,一看原来是个看起来像是佣人,身穿上过浆的翻领衬衫,配上黑色领结,再搭上黑缎背心及长裤的中国青年,因为手臂的疼痛而惊讶得扬起眼睛,抬头望着雷蒙特。
就连抓住青年手臂的雷蒙特自己,也猜不出来打扮得如此整齐的佣人会朝自己的行李箱下手的原因。就算这名中国青年看起来相貌堂堂,但还是不能轻易信任,雷蒙特直盯着青年的脸瞧着。
「等等,雷蒙特,是爱德华啊,小时候跟你感情很好的爱德华!」
父亲连忙开口说道。
爱德华…雷蒙特嘴里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回想起那个身材娇小的中国少年。
「你是…爱德华?」
被扭转在背后的手臂终于被放下,中国青年高兴地微笑着,朝雷蒙特点点头。
「好久不见了,雷蒙特少爷,我好想念您啊!」
虽然被误认为小偷,却一点地没有生气的样子,爱德华用着一口比普通英国人还要流利的纯正英语打招呼。
只有那一头黑发和那双濡湿的大眼睛还残留着些许孩提时代的容貌。这名彬彬有礼的佣人,有着东方人不常见的高大身材以及端正相貌。
雷蒙特带着半分惊喜与半分失望,看着眼前这名中国青年。
长年在英国生活,过去友人的轮廓已经渐渐淡忘在遥远的记忆中。再次相聚时,只要能像以前般搭着彼此肩膀,一同怀念在过去珍贵的记忆中两人共享的秘密,就算彼此分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还是能恢复从前那样的关系。即便两人现在是主人与佣人的身分,雷蒙特还是在心里偷偷期待,彼此都能怀抱着不需要用过去共享的言语就能表达出的同感。
但是在朦胧的记忆中,曾经对雷蒙特那幺重要的小小友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成为一名管教良好的中国佣人,对于这一点,雷蒙特感到相当失望。
「是啊,好久不见了…这一阵子还好吧?」
「是的,雷蒙特少爷一切平安是再好不过的了。」
丝毫不曾感觉到主人突如其来的失望,中国青年只是高兴地抬头望着身材高大的雷蒙特,静静站在一旁彬彬有礼地微笑着。
不主动对主人说些不必要的废话,不随随便便说些应酬话,这些都是严格的管家沃雷斯竭尽心力,努力教育的结果。
但是这些优良的仆佣被要求的谨慎的招呼语,以及毫不惊慌失措的态度,在雷蒙特的耳中听来只不过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佣人平易且淡薄的社交辞令而已,雷蒙特再次体会到与爱德华分开的八年在彼此之间留下一道鸿沟。
即使或多或少有礼数横隔在两人中间,那股边哭边追苦自己跑的一贯的纯真,以及得知对方来迎接自己的喜悦,雷蒙特面对着长年分离的儿时玩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一径望着眼前已长高的中国青年。
「码头上人来人住的,可是爱德华一眼就看到你了。你从前跟爱德华就像兄弗一样一起长人的,就算两个人分开还是青梅竹马嘛!」
丝毫不曾察觉儿子心中的失落感,父亲只是不断点着头。
***
刚回到上海的那几天,雷蒙特对于混乱的上海街道仍感到些许的不适应,但或许是因为与生俱来的适应性,以及与强健的体格相配的强韧活力,很快的就习惯了这条自己出生成长的街道。
一旦习惯了上海的街道之后,或许是因为比起那片经常是阴暗灰色的英国天空更加的适合自己,这位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男子反而很喜欢利用工作的空档在租界里四处逛逛。
雷蒙特.c.雷诺克斯这名男子,以他在西方人当中更显高大的身材使他更加引人注目,再加上与生俱来的贵族风格,更强调出他健壮的体格。又大又长的手脚所显现出的强韧性,更是让他具备了不管在多幺艰难的情况下,都能够忍受一切的男子气概。
丰厚的黑发搭配上经常带着挑战神色的绿眼睛,整齐的牙齿、顽固的下巴再加上稍微有点大的嘴巴,丝毫无损雷蒙特堂堂的相貌与五官的平衡感,给人一种与他的出身不相符的狂野印象。
贵族特有的良好姿态,以及讲话时会稍稍抬起下巴看起来似乎有点傲慢的习惯,这名在他人眼中看来感觉有点特别的男子,只要听他讲个五分钟,就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天真无邪与宽阔胸襟,以及与父亲神似的不为所动的大度量与从容不迫,因此很容易能赢得他人的信任。
身为东方的港都,以一种令人战栗的贪欲不断吸收西方文化的浑沌街道,因为各式各样的人种使得白天与夜晚都充满活力和朝气。稍微深入小巷里,就能见到住在租界里被称为里弄的中国人们所建筑的炼瓦长屋并排着,使得魔都上海洋溢着东方的色彩。
特别是上海的夜晚,以「大世界」为中心充满浑沌魅力的不夜城可是相当有名的,租界立四处林立的高级餐厅与酒吧,每天晚上都有秀场及爵士乐团不断演出着。
上海在雷蒙特刚回来的一九三0年代,其繁荣的景象开始略见阴影。取代外国资本开始朝此地伸展势力的中国实业家,以及毫不隐瞒侵略中国意图的东方军事强国日本,再加上欧美大恐慌的因素,外国人原本对中国所抱持的干涉欲望及势力开始式微,整个街道开始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但就在因战火逐渐高涨而外国资本开始撤退的同时,从新兴的法国资本家手中买到制线工厂的雷诺克斯家,在中国大陆上却仍然持续扩增庞大的收益。
拥有光鲜亮丽以及如同孩子一般天真无邪的一面,气宇非凡地出现在上海社交界的雷诺克斯家继承人,一开始都被周遭人视为不过是伯爵继承人的败家子而已。
但是跟那些大多数把工作全权委托给中国人,每天在工厂露脸的时间不过两、三个小时的同业人员比起来,雷蒙特出人意外地继承了父亲顽固勤勉的个性努力工作着。
凭着一股如果是在英国,肯定会让祖父李奇蒙伯爵皱着眉头说贵族不应该为世俗所烦恼的事业家旺盛的活力,雷蒙特回到上海之后,雷诺克斯家在事业上的收益反而有了更显着的增加。
将在上海所赚得的收益送回英国,以此为资本开始收购不动产和股票,更进一步获利,为即将来到的战事做准备。雷蒙特会回到上海来工作,目的就是为了把主要的收入来源从中国送回英国。
即使如此,表面上看起来仍充满活力的上海街道,依然是雷蒙特在全世界中最爱的街道。
以东方人特有的手脚灵活毫不费力地写着西方人所不擅长的流利书写体,像这种写宴会邀请函及宾客名单等琐事几乎都是爱德华的工作。
打从小时候管家沃雷斯发现他脑筋转得极快时开始,爱德华就被调到屋内做内勤的工作,自有如自己亲生父亲的沃雷斯身上学到了许多知识,从日常生活中该如何满足主人的需求、响应主人期待的方法,到佣人基本的走路方式、说话方式,维持整个家庭常保清洁、舒适的方法,在每年都会召开好几次的舞会及晚宴中招待众多宾客的方法,能够成为任何一位宾客的谈话对象时所需具备的知识,管理超过10位以上佣人的方法,以及身为管家所应该具备的专业精神等。
沃雷斯经常能够拥有高等的品格,压抑自己的情感,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能不惊慌不为所动,以沉稳的态度处理一切,可说是一位连在英国本土都相当少见,非常有能力可称之为模范的管家。
在租界里,几乎大部分的家庭都以语言程度只到些许英文词组的中国人来担任管家的工作,但是沃雷斯为了不让主人感到不自在,要求所有在屋内工作的中国佣人们都要能够讲一口流利纯正的英语才行。
因此就跟管教英国佣人一样,沃雷斯也能够很有效地管埋一并中国佣人。
沃雷斯并不像其它家庭的管家一样,会抽取中国佣人的部分薪资纳入自己的荷包中,但是他也绝不容许佣人们随便把家里的东西带出去。
沃雷斯原本就是担任高贵的雷诺克斯家的管家。但是在查尔斯要前来上海发展之际,由于查尔斯本人的要求而一同来到上海。
李奇蒙伯爵对于儿子要把优秀的管家带到蛮荒的远东之地一事,感到不高兴,但是从查尔斯孩提时代就在雷诺克斯家工作的沃雷斯,因为查尔斯希望在未知的土地上能够给妻子跟幼小的儿子一个舒适生活的要求,于是答应与他们同行。
管理一大群佣人,掌握屋内所有的杂事并处理一切,管理家计,有时则是要担任主人商量事情的对象,身为一名管家所应该担负的所有责任,伟大的管家沃雷斯已经认定了中国青年爱德华就是自己将来年老以后的继承者。
「虽说你是一个中国人,但是重点并不在于西方人或是东方人的肤色,只要你能够明白自己所应负责的工作,一定能够成为主人有力的助手的。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自然能够具备端正的品格,这幺一来,不管到什幺地方都会有人愿意雇用你的。
你不需要因为自己是个中国人而感到自卑,而且赶快忘记这一点,我还不容许你回想起自己是名中国人。」
一直独身至今的沃雷斯,从爱德华小的时候,就不断对有如自己亲生儿子一般的他这幺说道。
打从5岁的时候被母亲遗弃在这座宅院里,在沃雷斯好心扶养下长大,并且在此接受教育的爱德华,就如同沃雷斯所说的一样,为了让自己或多或少能够对查尔斯及康妮有所助益而努力工作着。
爱德华深信,这是为了要替对善良的雷诺克斯夫妇没留下任何一句道歉的话就离开,而且还将孩子遗留下来,与自己长相神似的母亲所犯的过错,所能做的唯一补偿。
但是在这座宅院里的中国人当中,连查尔斯都公认工作最认真的爱德华,只不过因为他是个中国人,而常常遭到来访宾客的污蔑及轻视。
就跟在其它宅院里一样,客人们几乎都认为爱德华不会讲英语,但是一听到爱德华操着一口标准英语时,都误以为爱德华外表长得像东方人实际上是个混血儿。
被西方人嘲弄为黄皮肤的猴子,经常会抬高音量大吵大闹的中国佣人们,在西方人的眼中总是既偷懒又怠惰,只要稍微一不注意就会偷些值钱东西,这种公认的说法在上海算是相当普遍的。遭受客人们的嘲弄主人却装做若无其事,简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但是相反的,有不少西方人也注意到爱德华异于常人的认真与执着。然而这种人十之七九都是男性,而且全都是对年轻貌美的东方男性感兴趣的人。
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爱德华讲话,说着说着身体也跟着靠了过来。有些是紧握着爱德华的手,带着一脸好象要把他吞下肚子里的表情,摸遍了整只手。其中还有不少人明目张胆地直接邀请他到寝室去。
身为中国佣人,如果用言语直接了当拒绝对方的话,恐怕会让客人失了面子,慢慢爱德华就学会了以有工作还没完成为借口来婉拒对方。对这些客人来说,把爱德华逼到选择是否要不要拒绝的地步,纯粹只是为了要满足自己的欲望以及顾全面子而已。
爱德华对这种事并不感到稀奇。因为在爱德华生长的上海街道上,西方人跟日本人是在上位,而中国人是处于下位的这种尊卑关系,就跟太阳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在普通中国人可能一辈子都不被允许碰触的,特别订购来印刷邀请函的高级纸张上,就在墨水刚刚落在纸上的那一刻,爱德华才惊觉到自己心中一直都在想着从英国回来的少爷。
从雷蒙特回到上海的那一天开始,爱德华身体里的某处突然有什幺东西开始燃烧起来。
一直蕴藏在体内的热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但不曾熄灭,反而每日如同火焰一般从内部开始侵袭着身体,传达到现在正握着纲笔的指尖,仿佛就像不属于自己一般。
服侍雷蒙特的工作,想当然尔是由年龄相近的爱德华负责。
身穿着上过浆没有一丝皱折的翻领衬衫与黑色背心,每天早上准时七点半将沃雷斯教导他的用熨斗轻轻烫过除去皱折的报纸以及早餐,一同送至雷蒙特的房间。
将房间内从天花板直垂而下的窗帘拉开,准备雷蒙特当天要穿的服装,帮忙主人更衣后恭送要出门上班的主人至玄关。
然后晚上再到玄关迎接回家的主人,服侍主人用晚餐,将主人的卧房加热到舒适的温度,再帮年轻的主人准备舒服的床铺。
究竟是从什幺时候开始对主人怀抱着特别的情感,爱德华自己也无法清楚地说出来。或许是因为从小雷蒙特在爱德华的心中就占佰极大份量,经过长时间持续膨胀之后,这份情感已经逐渐变成可以支配爱德华的全部的力量了。
打从小时候雷蒙家特代替母亲亲吻自己,而自己依偎在雷蒙特的怀抱中开始,爱德华就充满对雷蒙特的孺慕之情。这股说不清楚究竟是爱情或是兄弟之情的不可思议的感情,已经融入了爱德华的血液当中,一直在爱德华小小的身躯里循环着。
在这八年里,爱德华只能一径焦急地等待着那位回到爱德华未知的英国,接受将来成为世界统治者教育的少年。
如同雏鸟会把第一眼见到的东西视为亲人一般,爱德华将自己的信赖以及全部的价值观寄托在最先疼爱自己、照顾自己的雷蒙特身上。
爱德华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身为一名佣人却有这样的想法,的确有失身分。
但是爱德华也知道,自己心中禁忌的热情也些许表露在佣人对主人的敬仰上面。
即使如此,不管男人或女人,爱德华根本就没有心思可以放在其它人身上,从以前开始对爱德华来说雷蒙特就是他的全部。
因为爱德华从每年都会寄来装饰在客厅及查尔斯书房里的相片当中,看着雷蒙特从少年逐渐长大成青年的模样,因此在码头上立刻发现刚下船的电蒙特的身影,根本是易如反掌。
从好几个月前开始,爱德华就扳着手指头数着雷蒙特归来的日子。那天在码头上望见雷蒙特的身影时,爱德华是多幺高兴。
在混乱的人群当中,只看得见年轻主人高挑身影的爱德华,高兴得全身汗毛都要竖立起来了。
然而旁人一眼就能瞧得出来,与爱德华的重逢并没引起雷蒙特多大的感慨。
主人眼中所浮现对自己的一丝失望,不曾逃过爱德华的眼睛。
爱德华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幺,让自己那幺焦急等侍的主人感到失望。
只不过期待像过去一般亲密对话的主人,只是吃惊地望着自己,接下来脸上尽是浮现失望的表情。
从此以后,雷蒙特对待爱德华不再是像过去般容易亲近的表情与态度,而是理所当然像对待任何一位佣人般的态度与爱德华接触。
这是当然的,爱德华一边看着墨水缓缓晕开的丑陋痕迹,一边自嘲着。
雷蒙特牵着年幼爱德华的手教他讲话,跟他一起玩耍的日子已渐渐远去,现在爱德华对雷蒙特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中国佣人而已。
再者,在雷蒙特的祖国英国,不管在法律上或宗教上,同性恋都是被严格禁止的,拥有健全精神以及健壮体格的雷蒙特,对于仅只是儿时玩伴的佣人,竟然会对自己怀抱如此愚昧、禁忌的情感,想必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吧!
雷蒙特会察觉到爱德华的心意的那天,肯定是永远不会来到了,而且也不可能来临。
对爱德华来说,他对雷蒙特怀抱的情感并非是邪恶及毫不正经的,而是对自己心目中最值得夸耀的主人的一种憧憬、担心、撒娇、疼爱以及留恋的感觉,这种感觉可说是爱德华内心里所有情感的来源,却只能永远深深埋藏在内心里。
爱德华并不奢望有一天雷蒙特能够接受自己对他的感情,也丝毫不期望自己的愿望会有实现的一天。
对于自己也跟那些每天在宴会中欢笑度日的西方人一样拥有幸福的渴望,爱德华只能告诉自己,对于有着一身黄皮肤的自己来说是天大的错误,只徒劳无功地使自己尽可能排除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想法。
把污损的邀请函撕毁丢弃,爱德华埋首在堆积如山的信封当中,继续写着邀请函。
听着舞厅当中随着微风传送过来的优雅舞曲,偶尔从舞厅当中会有一对对的情侣信步走到阳台,乘着清凉的夜风,逃离舞厅的喧哗吵闹,享受只属于两个人的甜言蜜语。
此外,停车场上也有不少像爱德华一样,在等待主人的中国司机,一脸无聊地坐在路边车子里,不时打着瞌睡。
这间灯火辉煌的舞厅几个礼拜前才刚开幕,是由某个富有的犹太人所经营的店。有现场演奏的乐团在不同时间交替演出,从流行的爵士乐到有气氛的华尔滋,演奏着许多让客人永不厌倦的流行音乐。
今天,爱德华也是因为雷蒙特答应新女友想来这家新舞厅见识见识的要求,因此只好在外面等待两人出现。
对在爱德华身上已经看不到崇拜自己,不时跟在自己身边的儿时玩伴的影子,而感到失望不已的雷蒙特,在回到上海的半年当中,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觉得跟那个对父亲查尔斯忠心耿耿,凡事都要报告的司机老蔡比起来,跟曾是自己儿时玩伴的爱德华在一起,不会觉得拘束而且口风又紧,因此最近除了公车需要外,有事出门时,通常都会命令由爱德华开车跟他一同外出。
但是两人之间也不可能有什幺特别亲密的交谈,只不过不会对周遭人泄漏雷蒙特身边琐事的爱德华,刚好很适合带出门…雷蒙特会要求爱德璀来取代司机的工作,充其量只不过是为了这个理由而已。
总是很讲究排场的雷蒙特,是个奔放有如一头年轻猛兽身材高大的绿眼男子,体内蕴合着一股能让人感受到的无穷精力。
因为雷蒙特的家族血统、财产以及俊俏的容貌,吸引了无数女子围绕在他身边,通常跟他一同出席宴会的女伴,没几个月就换新脸孔,母亲康妮因此大皱眉头。
稍微长一点的话,差不多三个月,更过分的甚至一个礼拜就换一个。
即使如此,雷蒙特对自己的艳闻丝毫不放在心上,照样出入俱乐部、酒吧,甚至还有不敢对母亲说出口的低级酒店等,都由身兼司机的爱德华陪同。也不管白天的工作时间多长多辛苦,雷蒙特多采多姿的夜生活总是持续到三更半夜为止。
但爱德华却能理解雷蒙特没遭受英国杜交界的排斥,而且还到处受欢迎的原因。
雷蒙特的个性既开朗又坚强,偶尔会表现出孩童般天真无邪的一面,特别是那双碧绿的眼睛当中偶然浮现的狂野神情,更是让女孩子们爱恋不已。
同样的,男性友人们则觉得雷蒙特平易近人又懂得替人着想,一点都没有伯爵继承人的架子,而且他们更欣赏雷蒙特在事业上孤注一掷的胆量。
在特别讲究社交礼仪以及服装打扮的英国俱乐部跟宴会上,经常可以看得到雷蒙特盛装打扮的俊俏模样,虽不至于让年长者皱眉不已,却英俊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这也是因为雷蒙特心里非常清楚,在正式场合当中所应该要遵守的礼节。
即使有时候恶作剧稍微过分了点,也能够让年长者苦笑着说「年经人嘛「」雷蒙特就是拥伺这样的魅力。
对于儿子花名在外感到头痛,衷心期待儿子赶快结婚的双亲,异口同声要求结婚的对象一定要是英国女子。然而雷蒙特似乎暂时并没有结婚安定下来的打算,尽情享受着奔放的单身生活。
呆呆望着此刻主人正在里面尽兴跳舞的舞厅的爱德华,突然被驾驶座窗外传来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发现身材高大的电蒙特正带着一脸恶作剧的表情,站在车外直盯着爱德华瞧。
「雷蒙特少爷…已经要回去了吗?」
对于主人进舞厅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感到讶异而打开窗户询问的爱德华,雷蒙特只是交握着双臂,边苦笑边摇着头。
望着应该跟女友在舞厅跳舞,却出现在阴暗停车场里的主人,而感到不可思议的爱德华,雷蒙特耸耸肩道。
「被那个女人狠狠甩了。才刚进舞厅没多久就起了口角,她马上找了个有钱的德国人当舞伴。
本来想说,在舞厅里说不定能钓到不错的美女,但总觉得看起来都没什幺气质,纯粹只是装阔而已,真可惜…」
不知道该怎幺安慰主人而只好闭上嘴的爱德华,注意到雷蒙特的脸颊似乎有点发红。
虽然雷蒙特嘴里说只有一些看起来没什幺气质的女子,但是看到主人发红的脸颊,爱德华约略可以猜得出来在舞厅里究竟发生了什幺事。既然在众人面前被打了一巴掌,也难怪雷蒙特在舞厅里找不到下一个对象。
没想到一向年轻气盛的主人被打了一巴掌后,会摸摸鼻子转身回家。爱德华回想起那个刚刚还依偎在雷蒙特怀中,带着轻蔑眼神望着爱德华,拥有诱人身材及暴躁脾气的红发美国女人。
「怎幺会突然吵架呢…」
再怎幺说,雷蒙特都不是那种会随便侮辱女性的男人。就算女友偶尔使使性子,他也有可以笑着哄哄对方的气度。
说起来,平时雷蒙特在人前还会极力主张让女人受辱就是让自己受辱,称得上是男女平权的拥护者。
一个男人被打了之后会默默转身就走,大概也因为对方是个女人吧「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雷蒙特才会默默原谅女友不讲理的态度。如果对方是个男人的话,想必已经引起大骚动了!
原本爱德华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女人会在众人面前打主人一巴掌的。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最讨厌人家干涉我的工作。唯一可以干涉我工作的人,只有创立公司的父亲而已。」
雷蒙特耸着肩,像个小孩子似地抱怨道。
「但是,刚才那位小姐不会真心要把少爷给甩掉吧?」
「即使花心的我,偶尔还是会有被人甩掉的时候。你只要进去舞厅里瞧瞧就知道,那个红发女人根本把我给全忘光了,只想从那个德国人身上拿到更多钱而已。真是搞不懂那个女人究竟在想什幺「即使是你,不也觉得放弃像我这样的男子是件很可惜的事吗?」
而对着雷蒙特的俏皮话,爱德华也只能不知所措地点头同意。
打从雷蒙特回到上海这半年多里,爱德华从来不曾听见雷蒙特用这幺亲密的语气跟自己说话。由于所担任的职务的关系,已经没有多少幽默感的爱德华,对于跟主人之间的轻松对谈感到有点困惑。
「那幺…要回去了吗?」
「原本打算要回去了,可是…」
年经主人一边露出恶作剧般微笑,一边打开驾驶座的车门。
「雷蒙特少爷?」
丝毫不了解雷蒙特抓住自己的手臂,把自己带出车外的本意,爱德华困惑地出声问道。
「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报复方法。再怎幺样,也要在那个女的面前证明我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你跟我一起去舞厅跳舞。」
虽然心中暗自窃喜雷蒙特表现出自己压根也料想不到,跟过去一般的亲密态度,但爱德华还是连忙出声阻止道。
「我跟雷蒙特少爷平时交往的那些高贵小姐身分不同,说不定还会在这里遇到熟人。」
「没错,大家尽是一些知道我平常就只喜欢女人的朋友而已。」
拉着爱德华的手逐步住舞厅走去的雷蒙特,从他的口气听起来还有点兴灾乐祸的样子。为了要报复让自己遭受耻辱的女子,就像个淘气的孩子般,雷蒙特的绿眼睛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
「可是跟男性一同跳舞,大家会讲闲话的。万一传到英国人的耳中,对主人的声望会造成影响。」
「这里是上海,趴在英国领地的香港不同,根本没人有资格逮捕我,只有那些被逮捕的人才会丢脸的。」
虽然在回到停车场时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在众人面前被打了一巴掌却只能默默地转身就走,对雷蒙特来说是多大的耻辱「对自己平时不曾想到的主意兴奋不已,雷蒙特丝毫不觉拖着爱德华一同行走的辛苦,依然迈着大步朝舞厅走去。
从舞厅的入口处流泄出轻扬的华尔滋舞曲,马上就要到达舞厅了。
「可是,我根本就不会跳舞。跟我这样的人一同跳舞,会让雷蒙特少爷丢脸的。」
「舞厅里真正会跳舞的人根本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只是想来开开眼界而已。像是那些装得很了不起的日本人,就根本不会跳舞。
放心,我会教你的,你跟我来。」
雷蒙特边说边望着在舞厅的灯光下爱德华身上的黑缎背心,觉得稍嫌朴素,便把装饰在自己胸前口袋里闪耀奶油色光芒的丝质手帕抽出来,插在爱德华的胸前,帮他整理出完美的绉褶。
接着又从口袋里拿出梳子,把爱德华用发油往后梳理整齐的浏海,配合流行往前梳理整齐。
「可是…我是中国人…」
在装饰得明亮华丽的舞厅入口处前止步,爱德华忍不住出声说道,让原本紧握着爱德华手腕的雷蒙特也跟着停了下来。
偶尔会在街上遭受白种人像牛马一样对待的爱德华,带着既悲惨又想忘怀的情感轻轻说道:
「没错,我是中国人…」
对于爱德华悲伤的语气似乎略有所感,原本一直兴致勃勃的雷蒙特,伸出手指抬起爱德华微徾下垂的脸庞,笑着住下凝视爱德华的眼眸深处。
「在我的宅院里一同玩耍长大的青梅竹马。」
你不需要对自己感到一丁点的耻辱…雷蒙特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轻压着爱德华的背部说道。
「这里跟由英国人及法国人经营的舞厅不同,有许多富有的中国人也经常出入,你只要表现出落落大方的样子就可以了。」
雷蒙特拉着爱德华的手走进有着挑高圆形天花板悬挂着巨大吊灯的舞厅里,随手在中央装饰着华丽花朵的景德镇花瓶当中摘下一朵白玫瑰,若无其事地插在自己西装上衣的扣洞里。
「别管那幺多了,挽住我的手臂。」
望着雷蒙特就像面对一个淑女般朝自己伸出手臂,爱德华总算也战战兢兢的伸出自己的臂膀。
「把脸抬起来。」
雷蒙特愉快的轻声说道。
「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周遭的人群,不需要觉得自己比不上其它人。表现出毫不输人的样子,慢慢看向四周。长相及个性胜过你的人,根本没几个。」
望着有如抓住一线生机般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臂,静静瞧着四周的爱德华,雷蒙特再度轻声说道。
「记住,不要害怕。」
带着温柔的目光凝视着爱德华的双眼,似乎想从其中读取些什幺似的。跟一开始想要对女友报复的心理完全不同,雷蒙特开始期待着爱德华的反应。
「就像在宅邸里工作时那样,总是抬头挺胸。把自己想象成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还要迷恋我,边微笑边把目光移向四周就可以了。」
依然挽着爱德华的手臂,雷蒙特又继续经声说道。
「你瞧,那个站在入口处的年轻中国女子,她正用心荡神驰的眼神看着你!」
爱德华望向雷蒙特用下巴轻指的方向,果真看见一位用扇子微微遮住脸庞的年轻女子带着微热的日光望着自己。
「你可以对她微笑看看。将嘴角再抬起来一些。」
依照雷蒙特的指示,爱德华对着年轻女子笨拙的抬起嘴角。
你看…望着高兴地回爱德华一个微笑的女子,雷蒙特脸上稍稍浮现恶作剧的笑容。
「好了,镇静下来。如果你此刻就上前去邀她跳舞的话,她一定很高兴地接受你的邀请。」
你现在可是我的舞伴…雷蒙特揽着爱德华的腰,故意让年轻女子看见两人交缠的手臂,边伸手握住爱德华另外一只手,彬彬有礼地亲吻着。
「雷蒙特少爷…?」
「你看你看,她用很愤怒的表情在瞪着我们。偶尔扮演一下这种角色也不错嘛!」
雷蒙特边轻笑着,边催促困惑的爱德华朝热闹的舞厅走去。
雷蒙特一开始想要报复那个掴自己一巴掌的女子的想法,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也不管爱德华是男是女,似乎期待着要让他扮演成一位在享乐的上海生活长大,沉溺于游乐的中国青年。
「开始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恋爱主义至上,有钱中国人的败家子。想逗眼前这位一脸蠢样的英国男子团团转,把自己想象成缺乏道德感、行为放荡的男子。
大家一定会感到相当震惊的。花名在外的里奇蒙伯爵家继承人,终于对东方男子产生兴趣了。
你边挽着我的手臂边朝着周围的男男女女拋拋媚眼,好好享受平常不把你当回事的那些家伙,是多幺轻易为你倾倒。」
让在自己耳边愉悦地轻声细语的电蒙特握住自己的手,爱德华在生平第一次踏入的舞厅里,被不分轻重、享受着恋情的男男女女的热情包围着,跟在宅邸里所举办的高雅宴会比起来,又是另一种不同的趣味。
为了让跳舞跳累了的情侣们有地方可以休息,在舞厅的另一端还准备了可以坐下来喝点饮料的桌子,围绕在舞台旁的乐队则演奏着轻扬的华尔滋舞曲。
「华尔滋的基本舞步就是这样,很简单吧?」
除去了爱德华内心的阴影之后,雷蒙特开始踩着轻快的舞步示范给爱德华看。
「像这样轻轻抬起来…你只要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就可以了。保持这样的姿势,再来让我带舞就可以了。」
被紧紧握住双手拉近雷蒙特的胸前,因为雷蒙特身上的古龙水而感到陶陶然的爱德华只能点点头。
「学会了吧?」
在雷蒙特的怀抱中,被那双绿眼睛如此这般的凝视着,爱德华再也想不出任何可以抗拒的理由,更想不到当初的恶作剧会有这样的结果,只能轻轻点头答应。
「那我们跳舞吧!」
雷蒙特用那双温柔的绿眼睛微笑道。
「有着一双美丽黑眼的男士,请跟我跳舞吧!」
以与高大身材毫不相称的优雅深深行体,雷蒙特彬彬有礼地朝爱德华伸出手。
被这位这幺有魅力的男子选中的女性,原来是带着如此荣幸又兴奋的感觉接受对方的邀请。爱德华一边想着,一边把自己的手放在雷蒙特伸出来的手上。
身形高大的男子握住爱德华的手,威风凛凛地来到舞池的中央。
然而黑发高大的西方男子与东方男子的组合,似乎比雷蒙特想象的还要更加引人注目,两人一来到舞池中央,周围的人群立刻像退潮一般让出空间来。
其中有不少人都停下舞步,交换着惊讶的眼仰,望着这一对堕落的男性组合。
「雷蒙特少爷,会引起骚动的…」
丝毫不管爱德华的犹豫不决,雷蒙特伸手抱住爱德华的腰。
「没有关系,不需要任意四周,你眼里只要有我就好。」
对着哑然回头望向两人,而停下正在指挥的手的白种俄罗斯指挥,雷蒙特嘴角扬起一个不大有风度的微笑,以他一贯的傲然姿态怡高下巴示意。
指挥慌慌张张地重新面向乐队,对着好几个惊讶地停止演奏望向这封男性组合的队员们,用指挥棒在乐谱台上敲了好几次才让他们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催促他们继续演奏。
对于重新开始演奏的舞曲满足地点点头,雷蒙特挺直身体握住爱德华犹豫不快的手,摆出一个漂亮的舞姿。
「放心地交给我。别看我这样,舞可是跳得不错喔!」
伸手抱住爱德华的背部,雷蒙特露出洁白的牙齿,开始配合舞曲踩着缓慢的舞步。
在因这封男性组合而嘈杂不已的舞池中央,爱德华在雷蒙特的怀抱中笨拙地踩着刚刚学会的舞步。
因为人们好奇的眼光、不熟悉的舞步,以及因为害怕踩到带舞男性的脚而紧紧绷着身躯,爱德华丝毫听不到周围的嘈杂声以及乐队演奏的舞曲。
「手肘跟膝盖再做轻松点。稍微踩到脚是不要紧的,只讲求正确舞步的事就交给德国人好了。就像全心信任我一般,把脚步滑开就可以了。」
宛如丝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雷蒙特边带着愉悦的笑容,边用言语有枝巧地领着爱德华有如滑行般在舞池里环绕着。
「可是,大家都在看…」
「没错,因为你是个让大家惊艳不已的东方人。」
雷蒙特用修长的臂膀支撑着因战栗而垂下目光的爱德华,边回答道。
「张开双眼,看着我的眼睛。」
对着因周围刺眼的目光而颤抖着重下睫毛的爱德华,雷蒙特轻声说道。
「只要你毫无恐惧地带着自信,坚强地抬起头看看四周的话,反而是周围的这群人会失去自信心。」
雷蒙特再次轻声说道。
「我还记得你的母亲…」
听着耳边流泄而过男子的轻语,爱德华第一次主动抬起头,牢牢盯住雷蒙特的双眼。
「有着漂亮身材的美丽女子,还有一双跟你极为相似的又黑又大的濡湿双眼。」
一边对着反过来凝望着自己的爱德华报以微笑,雷蒙特一边诉说着残留在爱德华遥远记忆当中的女性身影。
在爱德华的印象中,母亲的脸孔早已经模糊不清了。所留下的只有与贫穷的农村极为不相称的隐约的身影。
只记得过去在不解人事的情况下,被一双苗条的女性的双手牵着坐上火车,来到现在工作的这座宅邸而已。
「总是用着有如银铃一般,又甜又软的声音说话。经常像个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微笑着的女子。
小时候我常常会央求她,学着父母亲跳舞的样子像这样握着她的手,像是在跳舞一般一起在房间里绕圈子。
我最喜欢那个女仆了。
她的名字是…」
「香月…她的名字是李香月。」
不知不觉中带着挑战的眼神,雷蒙特抽回原本放在爱德华背后的手,轻轻抚摸着爱德华的脸颊。
「没错,她叫李香月。她是我…」
我的初恋情人…凝视若爱德华的双眼,雷蒙特微笑着。
就在这一瞬间,爱德华心中突然冒出一股对任何女性都不曾感觉过,有如火焰灼烧般的忌妒。爱德华对于那个为了与情人私奔而毫不犹豫拋弃自己的女子,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激烈的憎恨。
「我最喜欢那个女仆了。小时候带想着等我长大以后,要娶她当我的新娘。」
丝毫不曾察觉爱德华眼中浮现的神色,雷蒙特继续说道。
此刻爱德华的心中仿佛再震动一般。除了对于自己与雷蒙特过去曾深爱过的母亲拥有相似的脸孔而感到骄傲以外,对于在小时候就舍弃自己的亲生母亲,还有一股无可言喻的遗憾。
中国青年丝毫不觉自己脸上正浮现着什幺样的表情,挑拨似地抬起嘴角朝雷蒙特微笑着。
「好漂亮的眼睛…」
伴随着男子的呢喃,轻扬的华尔滋舞曲在耳旁轻泄而过。对于四周远远凝望着这对男性组合颓废又艳丽的华尔滋舞步的目光,爱德华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现在,跟这名男子一同跳舞的人是我,不是母亲也不是其它人,而是我…爱德华靠近雷蒙特的臂弯,带着有如做梦般的心情在宽敞的舞池里旋绕着。
在爱德华的黑色眼眸中,时而带着挑逗,时而露出陶陶然的神情,曾经数度出现的摇摆不定已完全消失。
雷蒙特心满意足般地微笑着。
一直到疲倦的双脚再也动不了为止,两个人像哪根筋不对似地在舞池里跳着。
***
「这样啊,果真被沃雷斯训了一顿。」
星期天的下午,向照例送咖啡到房间里的爱德华询问过之后的情形,雷蒙特愉悦地笑着说道。
原来在舞厅里一同跳舞的事,碰巧被查尔斯及沃雷斯知道了。
雷蒙特很难得被查尔斯训了一顿,爱德华当然也挨了沃雷斯一顿骂。
「我也被责备说不该邀请下人一同去夜游。」
雷蒙特知道这位从早在自己出生前就在这个家里工作的管家是不会爬到自己头上的,但还是像开玩笑般模仿着当时沃雷斯讲话的样子。
虽说雷蒙特也曾袒护爱德华说,他是基于自己无理的要求才这幺做的,但沃雷斯还是好好教训爱德华,即使是主人的命令,只要是不端正的行为,身为下人也应该要反过来劝谏主人才是。
「但是觉得很快乐吧?」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吃吃地笑了一阵之后,雷蒙特的绿眼睛如同小孩子般闪烁着光辉,坐在摊着书本的桌前,仪态不佳地用手托腮,望着捧着银色托盘的爱德华。
「你有没有看见当时周围众人的眼神?一直到你跟我一起出现跳舞之前,大家都没有发现到原来有长得这幺漂亮的中国人,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你。
你知不知道那个红发女人是用多幺悔恨的眼神望着你?没想到被自己甩掉的男子会高兴地跟这幺漂亮的东方男子一起在舞池里跳舞。真不晓得我跟那个女人究竟是谁捉弄了谁?」
从那天晚上以来,完全恢复像儿时一般的态度来对待爱德华的雷蒙特,口中含着热烫烫的咖啡边瞇起了眼睛。
「向来花名在外的我,现在已经被谣传对东方男子倾倒不已了。
托你的福,这几天来到那些有待字闺中女儿的家庭吃晚饭的邀约减少许多,我的行程也跟着轻松不少。」
对这种不名誉的事津津乐道,雷蒙特把那些已经做废的邀请函丢进垃圾桶里。
「这种谣言万一传开了的话,对雷蒙特少爷的声誉不是会有很大的影响吗?」
对提心吊胆这幺说的爱德华,雷蒙特只是耸耸肩,表示根本无关紧要。
「这种谣言过了一个月后,大家很快就会忘记的。这条街上的丑闻就跟每天都有小猫出生一样。
再说,我的谣言再多增加一、两个,又有谁会注意到呢?」
比任何人都还要爱这条复杂又奔放的街道的雷蒙特,就如同大型的肉食性动物一般,在书桌前边伸展他那强健的身躯,一边轻轻笑着道。
「但如果不稍微谨慎一点的话…」
雷蒙特抬起头,不可思议般望着不断对自己谆谆劝说的爱德华,不久便一脸有趣地扬起嘴角。
「如果真的遇见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举动了。就是因为没有这样的女子出现,所以找才会一直游戏人间。」
朝着喃喃自语,将杯子放回盘中继续埋首书中的主人背影深深鞠躬,爱德华便离开了房间。
捧着银托盘,走在日照充足的字邸走廊上,爱德华不断告诉自己,自己应该明白,常时握着自己的手与自己共舞,不过是雷蒙特一时兴起而已,爱德华只能将在那天晚上发生,如做梦一般的回忆深深埋藏在自己心底。
如做梦般的回忆…就仿佛站在舞池当中,依偎在雷蒙特的怀中,时间恍惚地流逝过去。
即使如此,爱德华也很清楚自己本来的工作,就是在主人身边看着好几个不错的女性来来去去,伺候她们,有时候还要默默地任她们使使性子,以满足她们的虚荣心。
即使如同主人所说的,当他找到自己真正的伴侣,一改过去放荡不羁的习性时,爱德华也明白,到时候自己的工作跟现在是不会有什幺两样的。
反正对处于上流阶级的雷蒙特跟他的女友们来说,中国佣人就跟会动的家具没什幺两样,爱德华十分清楚。
即使如此,偶尔埋藏在自己心中的情感,还是会让自己有如窒息般透不过气来。长年埋藏在心中的情感就有如凝结的琥珀一般,有时闪烁着温暖的光辉,有时则碰撞在一起发出无奈、痛苦的声响。
只要能够侍在雷蒙特身旁,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就觉得很幸福了。就算告诫着自己不该奢求获得更多的幸福,但是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目光追随闪耀着耀眼光芒般充满魅力的年轻主人。
听着雷蒙特喃喃诉说自己像他的初恋情人,轻声细语说喜欢自己的黑眼睛,在他的怀抱中比任何人都还要幸福。爱德华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刻。
I
但这纯粹只是租界以外的情形。租界里面还是如同住常般悠闲度日,西方人跟日本人还有有钱中国人们,就跟在欧洲没什幺两样地过着奢华的生活。
这一年的夏天湿度异常高,无法忍受整天酷热的上海气候对年老的身体造成伤害,副管家盖普鲁斯辞去工作,回到英国过着隐居兼调养身体的日子。
也因此爱德华以20几岁的年经有为,当上了宅邸里面中国佣人当中最高职称的副管家。
其中一个理由是想要雇用拥有跟爱德华一般资质的佣人,在英国本土也是很难找得到的。另外一个理由是,战争气氛浓厚的中国每天都有西方人开始慢慢撤离,因此想要雇用西方佣人也有点难了。
但对于这位新上任的副管家,来家里拜访的客人反应却是相当冷淡。
就算有资深管家沃雷斯的介绍,却有不少客人在面对年轻中国人爱德华时,即使听到叫唤也装做没听到,反而在私底下大声抱怨,说爱德华的坏话。
不要在意…就连一开始对于这种客人的态度感到相当不悦的雷蒙特,不久之后也发现对于中国人有好感的西方人真的是少之又少,之后每每遇到这种客人时,他一定会在事后轻声的安慰爱德华。
爱德华对于雷蒙特的细心感到相当高兴,总是能够让爱德华品尝到比被那些无情的客人伤害还要更加温暖的喜悦。
在佣人之间称呼查尔斯为老爷,为了以示区别,便直接称呼雷蒙特的名字。
雷蒙特少爷…爱德华总是用比任何一位佣人还要恭敬的声音呼喊着雷蒙特。在雷蒙特回到上海的这段时间里,爱德华总是用像在处理重要工作时的态度,以冷静的声音呼喊着雷蒙特。
爱德华心里明白,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拥有雷蒙特的爱。
但是,只要能够侍在雷蒙特身边服侍他,爱德华就很心满意足了。
「爱德华,你也早点娶个妻子吧「如果不快点的话等到年纪大了,就会发现自己要像沃雷斯一样,到了这把年纪都还孤单一人。」
这天早上爱德华也从鞋柜里取出雷蒙特要穿的深咖啡色皮鞋,为了让上过油的皮鞋更显光亮,便弯着腰把皮鞋放在地上用布擦拭着。
脖子上系着领带,一边伸手越过爱德华的背后,一边轻轻哼着歌曲从抽屉里取出袖夹的雷蒙特好心情地说道。
「我才23岁而已,雷蒙特少爷。与其说我,您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婚事。」
雷蒙特一边把手伸向因吃惊而直起身的爱德华,要他帮忙把袖夹夹好,一边笑着说道。
「可惜,我的婚事已经决定了。就在昨天晚上。」
面对雷蒙特突如其来决定的婚事,正在帮忙系上袖夹的爱德华,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指突然颤抖了一下,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虽然心里明白,总有一天雷蒙特会要结婚生子,但是尽管经常待在雷蒙特身边伺候他,这还是爱德华第一次听到雷蒙特这幺正式谈论自己的婚事。
尽管爱德华对于那些夜晚跟雷蒙特一同出游的女友们相当熟悉,但是相反地对于那些跟雷蒙特有同样身家背景,在正式场合带得出门的对象,爱德华可说一概不知。
「是哪一户人家的小姐?雷蒙特少爷的对象太多了,我都搞不清楚。」
「你这个家伙,明明一脸清楚的样子,还故意讲些讽刺的话。
就是露西.汉弥尔顿,以制造军用物资为业的汉弥尔顿家的独生女。虽说家世称不上很好,但是因为父亲细心养育的缘故,跟我至今交往的对象完全不同,是个相当可爱天真浪漫又深居简出的千金小姐喔!」
这样子啊…一边系着另一双手上的袖夹,爱德华在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你不是也在舞会上见过她好几次吗?幸好露西小姐长得不像她那个大胡子父亲,稍微有点像她母亲,是个金发美女。」
兴致极高的雷蒙特,一边笑着,一边把自己最贵的一条丝巾送给爱德华当作奖赏。
根据雷蒙特所说的,爱德华回想起曾经好几次来家里参加宴会的汉弥尔顿一家人。
行为粗野不太懂得礼貌的汤玛斯.澳弥尔顿,跟丈夫外表不太登对有着冷艳美貌的夫人,还有拥有跟母亲同样的美貌的女儿。
的确是个身材娇小,年轻貌美的女孩。
「跟她那个精打细算又小气的父亲完全不同,不解人事、自尊心又高,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自己所运转的千金小姐。」
雷蒙特一边系着领带,一边对这个不解人事的女孩的天真感到有趣而微笑着。
依照雷蒙特所说的来推测,想必雷蒙特已经在自家宴会以外的其它正式场合,见过这位身为新娘候选人的汉弥尔顿家小姐无数次了。
在这个时代,对于那些急速失去经济能力与过去辉煌历史的英国贵族来说,会很想与新兴的资产阶级拥有婚姻关系。相对的,资产阶级也有同样的想法。尽管再怎幺有钱,对于没有代代相传的血统与历史的资本家们来说,为了能够继承有传统历史的头衔,他们很乐意准备大笔金钱捧到这些贵族子弟的面前。
然而跟普通的政策联姻不同的是,雷蒙特很期待这门婚事,而且对新娘子还很满意。
即使如此,比较趋温柔顺从的女子,偏好脑筋转得快以及个性倔强类型的雷蒙特,不管是自尊心有多强的千金小姐,他都有办法能够让对方顺着自己的心意走。
或许是因为雷蒙特的耐性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好,所以面对年轻女子或多或少的任性,他都能够在某种程度上一笑置之。
身边曾有过各式各样的女友,带给社交界许多闲话话题的年轻主人,终于选定一名女子最为他终生的伴侣了,爱德华心里明白。
能够用身体紧紧抓住雷蒙特的女人们,真的很幸运。
如果能身为女人,得到雷蒙特的爱,就算是当个奴婢也好,真想要成为一个女人。爱德华一边帮主人穿上上衣,一边想着。
「这一阵子,我会找个机会把你正式介绍给她,反正将来她也会成为你的女主人嘛!」
恭喜少爷…爱德华朝着微笑的主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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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宅邸里经常可以看到,伴随着雷蒙特的露西.汉弥尔顿小姐的身影。
有着金发棕眼的女孩受到期待独生子赶快结婚的电蒙特双亲的欢迎,很快的就融入了这个家庭,身为独生子未来的新娘将她介绍给来访宾客。
柔软带着波浪的金发长度约至下巴处,令人联想到文艺复兴时代天使画像般身材娇小的千金小姐,总是挽着身材高大的雷蒙特的手臂漫步走着。
正如同雷蒙特所说的,偶尔会从眼神申透露出如少女般纯洁的年轻女孩,从她的姿态细节上可以看出不解人事的傲慢以及年轻女孩天真浪漫的模样。
即使如此,年轻女孩认为长她七岁的俊美丈夫稳重可靠,尽管自己再怎幺不灵巧丈夫也很包容自己,即使过去曾经有过各式各样的风流韵事,但总是能开明地善待、疼爱自己。
历经十六代的贵族名门里奇蒙伯爵家的继承人,与社交界富豪汉弥尔顿家的独生女就此订下婚约。
这对俊男美女即将结婚的消息传遍了上海社交界,两个人不论走到哪里都带给人们不少话题。
两人的婚事以雷蒙特及爱德华无法预料的速度,快速进行着。
在雷蒙特的婚事决定之后整个宅邸突然变得慌张了起来。
一决定婚礼在四个月后的冬天举行,沃雷斯为了让这场隆重的婚礼成功举行,振奋起年迈的身躯担任总指挥的工作。
婚礼将在雷诺克斯家的宅院里举办前所末有的盛大仪式,五百名的宾客名单当中还包括各国领事馆的大使以及各界名流。
坚持婚礼应该在英国举行,而对疼爱的孙儿要在亚洲恶名昭彰的上海举办婚礼感到忿恨不平的现任里奇蒙伯爵,也在雷蒙特三次写信邀请下,终于答应屈就来上海参加婚礼。
在宽广的英国式庭园里布置餐桌、宴会进行的细节、当天宴客的菜单、花园整理、更换旧壁纸、安排乐队、宾客名单总检查、佣人们的分配位置、所需烹饪的鸡牛数量的调度、购买新餐具、擦亮号称比上海任何一座宅邸里的还要精美的银器等等,等待处理的杂事就像小山一样。
但是,在整座宅院里感染着华丽的气氛当中,在爱德华的内心深处却一天一天不断堆积着许多无法用言语表示的阴郁。
如同过去一般的夜游相对的减少很多,身边经常伴着身材娇小的未婚妻一同散步的年轻主人的态度,让人见识到与过去夜游玩伴完全不同,诚实又稳定的爱情。
爱德华对雷蒙特的情感,并非只是屈服在骯脏欲望下的感觉,他对于其它同性的对象并没有相同的想法,只是这股对于从小就是自己憧憬及崇拜对象雷蒙特的思慕,让他根本没有余力去注意到其它人。
即使如此爱德华十分清楚,身为男人的自己即使是作为玩乐的对象也不可能得到雷蒙特的宠爱。他也很清楚这份对于主人的敬爱,在这个男性为主导的国家中是决不容许的。
尽管爱德华再怎幺渴望主人的爱,主人的爱情终究是落在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年轻女孩身上。望着那头飘扬的金发,抬起头微笑望着雷蒙特的白色脸庞,爱德华心中竟然扬起了一股无法克制的羡慕。
在星期天上午举办的花园宴会上,用银盆捧着客人专用香槟,正从阳台要走下庭园的爱德华,被一个站在白色大理石楼梯下身材矮小的美国客人给出声叫住了。
「哈瓦特先生:」
爱德华将不耐烦隐忍在一脸假笑下。
「走吧,爱德华!」
男子环抱着爱德华的肩膀催促着。不得已,爱德华只好把盛着香槟的银盆交给路过的佣人小周,要他帮忙送出去。
这名全身上下穿著麻制服装,因商务所需而在宅邸里住了一个多月的中年美国男子,打从他一来就一直注意着爱德华,总是若无其事的招唤爱德华趁着屋内四下无人借故触碰爱德华的身体。
对于男子明目张胆的行径,爱德华三番两次以工作为借口拒绝了对方,最后一次拒绝对方时还差点伤了他的面子,自此以后爱德华便尽可能减少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但是随着滞留时间越来越长,面对这名中年男子执意的纠缠不清,就连爱德华也忍不住要叫苦连天。
打从决定十天后要回国开始,哈瓦特的邀请开始变得坚持又露骨了。只要一有机会就会靠过来东摸摸西摸摸。
甚至在前几天可能是因为对老是转移话题的爱德华感到不耐烦,还故意在爱德华的耳边轻轻说着「我一定要把你弄到手」。
这种行径根本就是故意找爱德华麻烦。如果太过明显让客人不高兴的话,很有可能会传出遭受到雷诺克斯家中国佣人侮辱等没有根据的谣言,很可能会影响到雷蒙特的工作。
「你简直就是颗东方的明珠啊,这幺的彬彬有礼,比任何人还要美丽。」
领着爱德华进入庭院里的迷宫当中,一离开餐桌并排喧闹的庭院中央,男子便在树荫下突然把身体贴向爱德华。
对于性急的把身体压向修剪整齐的庭院树丛里,比自己个子梢矮的男性所吐出来的气息感到不快的爱德华,若无其事的背过脸去。
「为什幺束方人会拥有如此细致、漂亮的肌肤?」
汗湿肥胖的手指捏着自己的手,不管对方再怎幺抚弄爱德华像是求救般让自己的视线落在远处。
「你也不用一脸痛苦的表情嘛「让你有这样的表情我也觉得很痛苦,我并没有做什幺让你不舒服的事啊!
但这一脸忧愁的面容,反而让你更加美丽了。」
或许是因为出自对中国青年的关心,哈瓦特继续经轻抚摸着爱德华的手。
这是个相当闷热的午后。
被这个气息急促、嘴中喃喃自语的男子抚摸着自己的手臂、背部,爱德华只能垂下目光,想着准备好的冰块不晓得融化了没有。
这名中年美国男子很清楚,身为中国佣人的爱德华根本没有立场拒绝自己的邀请,才把他带至树荫底下。到目前为止都让爱德华以各种理由逃过了,就算逃得过现在,到了晚上只要编个理由把爱德华叫到房间,最后还是会成为这名中年男子泄欲的对象,想到这里爱德华不禁感到绝望。
男人们利用自己所占的优势来欺负弱小,毫不考虑发泄欲望的后果,才会制造出毫无立足之地的混血儿。
即使是现在,仅仅因为自己是白种人就觉得可以发泄兽欲的男子,更令人不能原谅。
「你这苗条的身躯就彷佛是隐含着强韧力量的嫩竹一样。看似可以轻易折断却又无法折断,拥有既娇嫩又光滑的强韧。」
一瞬间比爱德华个头稍矮的男子突然抱住爱德华的腰间,开始抚摸着爱德华的全身。
「请住手,哈瓦特先生…」
被男子强行抱在怀里,透过长裤的布料爱德华可以感觉到露骨抵在自己大腿上的昂扬男性象征,爱德华深感厌恶地把脸撇向一边,抽回自己的身体。
「爱德华!」
就宛如是从天而降的救星一样,从树丛的另一端传来雷蒙特呼喊爱德华的叫声。
毕竟还是会介意他人的目光,哈瓦特急忙把手抽离爱德华的腰间。
「很抱歉,少爷在叫我了。」
笔直站好朝着肥胖的中年男子鞠,爱德华有如逃难般离开现场。
当时雷诺克斯家生产丝线的生意利润虽然急速上升,然而比较起来拥有更多资产的汉弥尔顿,即使家在上海,不论内、外勤,所雇用的全都是西方人。也因为如此,而对不习惯的黄皮肤中国人在屋内走来走去感到相当不快。
天气更加闷热,亚洲独有的夏季倦热湿气,让劳动者一点工作的意欲也没有。
在就绿树密布的庭院里,某个酷热的夏日午后。
「雷蒙特,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爱德华帮两人送上午茶之后,站在面对庭院的房间阳台上,听见露西握着雷蒙特的手这幺说道。
「等我们结婚之后,我希望家里所有的佣人都是白种人,就算混有俄国人或犹太人也没有关系。拜托你,把所有的佣人都换成白种人。」
穿著一件缀着流行花边的白色罩衫,给人少女印象般的女子,就像是要把屋里全部的窗帘都换成同一种花色似的,用着毫不在乎的语调撒娇道。
「怎幺又这幺说?像爱德华及主厨老王,都是从我小时就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做得比任何差劲的白种人还好,而且比任何人更努力工作。
在英国,如果主人不开口,佣人是不会开始工作的。可是在这里,每个人都很自动自发。
像爱德华,长相英俊可比电影里的演员,而且头脑又好,英语也说得很流利,要他当佣人简直是委屈他了。
再说,支付一名白人佣人的薪水,可以轻易雇用五名中国佣人,不是吗?」
可是…露西将她那头金发埋在雷蒙特肩上。
「可是…想到每天都要吃中国人做的菜,就觉得讨厌。
还有…我讨厌老是侍在你身边的爱德华。他总是一副没表情的样子,让人猜不透心里究竟在想什幺。
几乎从没看他笑过,总是默默点头,或是低头表示他听到了。
那双黑色的眼睛,好象在监视什幺似地,一直盯着我们看。
让人搞不清楚,他究竟高兴或生气,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好象被他耍得团团转。」
爱德华将托盘搁在桌上,越过蕾丝窗帘望老两人亲密的模样。
庭院里盎然的绿意衬着白色蕾丝,在微带湿气的风中摇曳着。
「妳想太多了吧?如果要说面无表情的话,沃雷斯也是这样啊「我从小就认识沃雷斯,可是从没见过他放声大笑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管家这个工作本身不应该随便让人看到他表情的变化吧!」
一个20岁的女孩会对平时在自己身边照料一切,就像家人般亲近的佣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厌恶感,雷蒙特不解地皱起眉来。
「不是,不是我想太多了。…而且,我看到了。在前不久的宴会上,我看到在树荫底下爱德华被哈瓦特先生紧紧的抱住…」
就像是看见什幺污秽的东西似的,女孩娇小的肩膀剧烈的颤抖着。
「他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个中国人,在我的茶杯里注入红茶,劝我多吃点三明治…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既是中国人又是同性恋,太骯脏了。」
在年轻女性的洁癖中,对于宗教和法律上皆被视为犯罪的同性恋,有着一股无法抹去的厌恶感。露西边皱着眉头,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雷蒙特只是沉默不语,伸手抱住未婚妻。
爱德华只是站在那里,没想到当天的情形竟然会被人瞧见。
被发现了…不知不觉间紧握的双手竟然颤抖了起来。
「我好害怕爱德华那双黑色的眼睛,真的好害怕。一脸毫无表情的样子站在身边,让人猜不出他究竟做了些什幺的中国人,真的好可怕。
可是他却要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求求你,雷蒙特,请稍微考虑一下!」
将身体靠在阳台扶手上,雷蒙特伸手紧紧抱住女孩用白色罩衫包裹住的娇小身躯。
「…我知道了。」
爱德华强忍着脚步声逃离了房间。
对于主人会如何看待自己,今后会对自己贴上怎样的卷标,爱德华连一丁点询问的勇气也没有。
庭树微弯,树梢垂在白色花朵上,蜜蜂毫不疲倦的翅膀轻扑声勾引着众人的睡意,这是个迟来的夏日午后。
垂吊在天花板上的大型风扇不停旋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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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闹锾都会在七点二十分时响起。过整整10分钟后,爱德华就会用银托盘捧着早餐及用熨斗烫平皱折的报纸,打开房门恭敬地道早安。
在雷蒙特边看报纸边享用早餐的同时,爱德华便会在茶杯里注入热腾腾的红茶,拉开房里的窗帘。
这一天也跟平常一样,是个宁静的早晨。
雷蒙特边看着报纸,边咬着涂满奶油及蜂蜜的吐司面包。
突然雷蒙特抬起眼,看着正在拉开窗帘的爱德华。爱德华今天也一样穿著整齐的佣人制服,黑色背心配黑色长裤,再搭上浆得笔挺的白色翻领衬衫。
身高五呎九吋(约175公分),虽说比不上雷蒙特但是在中国人当中还算是相当高大,是个身材苗条的年轻人。
修长的手脚,制服包裹着东方人特有的苗条身躯,再加上不太浮现任何表情的黑发与黑眼睛,给人一种如仆人娃娃般的统一印象。
就如同打从自己懂事以来管家沃雷斯一直保持的形象,爱德华也是一样即使是在属于典型温暖潮湿气候的上海闷热的夏天里,也从没看他把袖子卷起来过。
虽说被管家沃雷斯看中他脑筋转得快,但却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为了想要看看不常改变表情的爱德华困惑的样子,雷蒙特常常会故意捉弄他,却老是捉弄不起来。
自从回到上海,很快地已经过了六年的时间。在这六年当中,雷蒙特只看过爱德华崇拜地伺候着主人,一脸正经地做微扬起奉承般的微笑而已,就是从没见过爱德华放声大笑的样子。
就这个意思来说,爱德华跟那些喜欢与众人喝茶聊天,吵架的时候大声哭喊责骂对方,如雷蒙特所熟悉的情感起伏相当激烈的中国人完全不同。
的确如露西所说的,就像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可是内部却蕴含着温暖的陶器一般在光滑的肌肤上浮现暧昧难懂的表情,跟沃雷斯那种基于职业意识而无动于衷的表情比起来,从西方人的眼中看来更加觉得东方人不可理解之处。
露西所说的话,其实并非是因为她的任性而已,雷蒙特叹着气想道。
其实那天在庭院里看见爱德华被男子抱在怀里的,并不只露西一个人。
不用说其它人,就连站在爱德华被拥抱的树丛前呼喊的雷蒙特,也看到两人的身影。
雷蒙特只是猜不透,当时在美国人怀中的爱德华,心里究竟在想些什幺。不管是主动依偎在那个肥胖男子的怀中,或者是被带至庭院强行抱在怀中,雷蒙特都搞不懂爱德华在想些什幺。
雷蒙特相当清楚,有些下流的男人偏好东方的年经男子,经常会利用自己的地位,强迫对方与自己发生关系。相反的,在这个世界上许多因两情相悦而结合的同性恋者,也多得连法律都禁止不了。
如果对母亲和康妮明说的话,说不定母亲会就此晕了过去。其实在雷蒙特就读的公立学校及大学里,就有不少同性恋者。
虽说同性恋在社会上是重大的犯罪,但是也有些人认为那不过是青春期少年暂时性的狂热而感到默认。
雷蒙特有几个朋友,虽然是同性恋却也有着高尚的品格,还有不少人相当在意自己的性癖好。
雷蒙特自己虽然没有什幺经验,但在长年的宿舍生活当中.也不太可能若无其事地抬头挺胸过着清静的日子。
同性恋一旦被视为异端,大家就不认为他们会拥有圣洁的道德感,然而雷蒙特则断然决定这因各人的嗜好而定。
然而爱德华那双黑色濡湿的杏眼,时而飘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氤氲湿气,盯着雷蒙特的一举一动。
但是雷蒙特到目前为止,对爱德华的视线追着自己跑一事丝毫不曾感到不快,就好象自然而然习惯了亚洲大陆微带湿气的凉风一般,只有一极从小就熟悉的亲密感。
雷蒙特自己也曾经想过,为什幺这位妙龄的年经美男子会一直盯着自己看,但直到今天为止总是问不出口。
雷蒙特半开玩笑地想着,自己的确有感觉到爱德华盯着自己看的次数,未免多得过火,不过雷蒙特也知道,这是因为爱德华对自己的崇拜有点太过于纯真,因此雷蒙特也无法出言制止他。
这位总是忠实跟随在雷蒙特身边的黑发青年忍耐力强,个性沉稳而且又很细心,有时候甚至比如同他亲生父亲的管家沃雷斯还优秀。
雷蒙特心里十分清楚,爱德华不像那些只想着加薪的其它佣人,他是全心全意在服侍自己的。
偶尔从爱德华的举动以及窥伺的表情当中,时时可见雷蒙特的初恋情人,那个名叫香月的女子的影子。
但是从一位单身即将嫁入豪门的年轻女子眼中看来,让人无法猜透,说不定还是位同性恋者的东方男子,在自己家中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实在无法忍受。
爱德华走回铺着浅蓝色桌巾的餐桌旁,看见主人突然抬头盯着自己,彷佛像是感觉到雷蒙特心中波涛汹涌的思绪一般,爱德华带着比平时多添几分紧张的表情垂下目光。
「我有件事要问你。」
雷蒙特佯装平静地询问道。
「每个人都有各种不同的兴趣跟嗜好,你…这个…是不是有比起女人,更喜欢男人的倾向呢?」
雷蒙特原本打算用轻松的语调来询问爱德华,但是年轻中国人的脸上突然一下子失去血色,变得跟白纸一样惨白。
「我并不是想要批评你的嗜好。
只不过,我想你也知道,这种行为在我们国家是要坐牢的,而且还是相当不名誉的犯罪…」
雷蒙特嘴里继续说着,看着个性认真的青年脸色发青,像是快要崩溃般地跪坐在地板上。
用不停颤抖的指尖遮住嘴巴,黑发青年不断的摇着头。
「…我…我不知道少爷看到了什幺…但…但那都是误会。
…我…我绝对不会在这个家里,做会污辱老爷跟雷蒙特少爷名誉的骯脏事…我发誓…我发誓…」
从失去血色的嘴唇中吐露出支离破碎的声音,转变成如啜泣般的悲鸣,雷蒙特对于爱德华的激烈反应丝毫不曾感到疑心,反而更加体会到他的悲哀,连忙扶起跪坐在地上的年轻佣人。
漂亮的黑眼睛盈满了哀伤的泪水,爱德华遮住自己的眼睛,躲开雷蒙特伸出的手。
「…对不起,我不应该不经确认就怀疑你,是我不对。」
雷蒙特用双手圈住那张发青而不停颤抖的小脸,就像过去他安慰这位小友人一般,轻柏着这位情绪激动的青年的背部。
「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算了,就当我没问过。是我不好,不应该问你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伤害了你。」
雷蒙特抱着身材苗条的爱德华的肩膀,不停解释着。
的确,对着一位身为自己最忠诚仆人之一的青年,询问他是不是同性恋着,就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小偷一样,是非常严重的侮辱。
即便爱德华有同性恋的癖好,只要能忠心耿耿服侍自己就好了,雷蒙特转念想着。
「就算在你身上发生了什幺事都没关系。我很清楚你服侍得比任何人还要好,我也知道你比任何人还要纯真善良…」
用手帕拭干爱德华濡湿的眼角,望着这位总是佯装冷静的青年如今心慌意乱的样子,雷蒙特这才注意到,爱德华是遭到美国男子的强迫而无法拒绝。
雷蒙特望着这位被强迫带至树荫底下,根本没有反抗余地,然而还要因为这件非关自己责任的事被主人责备而感到哀伤不绝的年轻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种无礼蛮恨的行为,对爱德华来说是多幺残酷的虐待啊!
回想起当时自己看见爱德华他们所感受到的不悦,与其说是因为在自己的字邸里发生污秽的行为,倒不如说是因为长年在身边服侍自己,总觉得彼此应该是无话不谈无事不晓的爱德华,竟然会让自己撞见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对不起,你继续工作。一早就让你感到不愉快,是我不好。」
雷蒙特握着爱德华的双手慢慢把他带回餐桌旁,爱德华也对情绪失控的自己感到很不好意思,总算恢复了镇定的表情,在嘴中喃喃道着对不起。
虽然如此,因哭泣而濡湿的眼角,看起来比平常还要稚嫩几分。
「我相信你。就跟小时候一样,比起任何人都还要信任你。」
依然颤抖的双手重新在杯中注入红茶,雷蒙特伸出手安慰般轻拍爱德华的手,爱德华只能轻轻的点头示意。
之后爱德华又用袖口轻拭了眼角好几次,可是雷蒙特都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总算把视线移回报纸上股价栏的雷蒙特,因为注意到雷诺克斯家所拥有的纺织公司的股价在一周内慢慢下跌,而皱起了眉头。
父亲刚来到中国时所买的油田其生产量已经开始逐渐住下跌,这件事也开始在商界慢慢传了开来。
在中国大陛横行霸道的日军封锁铁路,而国民党跟共产党的内战使得道路寸断,这些都是造成油田生产量无法固定的原因。
身旁站了一位脸色惨白低垂着头的青年,在不愉快的气氛当中,雷蒙特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卖掉油田,不礼貌地用单子撑着下巴,用叉子搅动着那盘开始变冷的炒蛋。
雷蒙特在爱德华的陪伴下,沿着黄浦江西岸林立许多关税及外国资本家漂亮办公大楼的中山东一路,乘着黄包车急速朝北行进。
本来应该在办公室前待命的轿车,因为司机搞错指示而开回家里。
经由电话确认过的爱德华,只能不住地跟主人道歉,雷蒙特只是喃喃念着这也没有办法,便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
秋末的河风相当冰冷,爱德华怕主人被湿冷的寒风吹到,又为了不让主人在行进的黄包车当中摆动得太过厉害,便用自己的身体,从腋下撑住雷蒙特。
但是雷蒙特的心情不知为何一直很坏,打从离开公司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看。
平常对于佣人的这种失误总是一笑置之的雷蒙特心情如此坏,想必一定是生气司机跟爱德华不够仔细,所以才不得不乘坐黄包车吧?
猜测不出主人是否还在为其它的事情生气,爱德华也只能偶尔瞄瞄主人的脸色,也不曾出声询问主人生气的理由,只能任为了挡风而拉起的车蓬中摇来晃去。
就在黄包车经过立有时钟的江海关(关税局)前的时候。
「…你这个人…」
坐任由强壮的半裸车夫拖拉的黄包车当中,雷蒙特晃动着身体,突然出声说道。
「你真是一个不知道笑为何物的男子。
我并没有批评东方人的意思,但是有时候看见你那强颜做作的笑容,真让人觉得厌烦。既不会哭也不会笑,看着你毫无表情的脸孔,让人猜不出你心里究竟在想什幺。
你的相貌在东方人当中算是相当俊俏的,就算装模作样也好,多让人家看看你的笑容也比较像个人样。
如果一直这样面无表情的话,不管到哪户人家去,都会被人家认为不够可爱而不肯雇用。」
的确在这几个礼拜当中,雷蒙特的行径跟先前活泼好动的年轻主人完全不同,总是经常看到他静静在思考些什幺事情。
或许是因为今天在工作上遭遇到什幺麻烦的缘故吧,平常不大会提商音量说话的雷蒙特今天的语调却是难得的沉重。
自从询问爱德华是不是同性恋者的那个早晨以来,总是因为伤害到爱德华而深深自责的年轻主人,都用比平常更加温柔的态度对待自己。从今天莫名其妙的苛责语气当中,反而更加显现出主人今天不愉快的心情。
平时雷蒙特并不会随便对周围的人发脾气,为何今天雷蒙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爱德华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抬头望着雷蒙特。
「…雷蒙特少爷…」
怎幺可能会没有感情呢,只是没有地方可以表现出来,只是因为自己被教导成这才是身为佣人应有的样子。
车夫拉着黄包车,在人车声鼎沸的宽广道路上疾奔。
在黄浦江上来来往住的外国货轮,不时发出又重又响的汽笛声。
「笑给我看看。」
带着半开玩笑又若无其事的语气,雷蒙特命令道。
一下子搞不清楚主人究竟要说些什幺,爱德华只能目不转睛盯着雷蒙特的脸看。
「雷蒙特少爷…?」
「连该怎幺笑都不知道吗?是因为我的缘故?还是因为待在这个家里?」
当着不安的望着主人的爱德华面,雷蒙特只是不断摇着头,痛苦地皱起眉。
「雷蒙特少爷…」
「就算工作做不好也没关系,至少要懂得陪笑脸嘛「这幺一来,不管你走到哪里,人家都会疼爱你的。像你脑筋这幺好,主人一定对你很满意的,会好好重用你。」
搞不清楚主人究竟要说些什幺,爱德华只能不安地睁大眼睛。
「…啊!」
路面癫簸,黄包车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爱德华踉跄倒在雷蒙特的胸前。
「真对不起!」
「没事,像这种小事不需要一一道歉。」
伸手制止了慌慌张张正要起身的爱德华,雷蒙特用他强而有力的臂膀,像是保护一般的圈住爱德华的肩膀。
这样的行为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副爱德华俯卧在雷蒙特胸前的景象。雷蒙特当然没有察觉到这位儿时玩伴内心所隐藏的情感,他环抱住爱德华肩膀的手臂,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
再也听不见四周的喧闹声。
爱德华把脸埋在雷蒙特的胸前,第一次体会到原来雷蒙特的体温是如此温暖。被围绕在这双紧紧拥抱住自己的手臂当中,对于雷蒙特刚才所说那段话的不安感也逐渐消失了。
在衬衫底下,胸口剧烈跳动着。害怕雷蒙特是否会听见自己的鼓动声,爱德华的双颊一下子染红了。
雷蒙特紧抱住爱德华肩膀的双手,突然一下子用力起来。
「爱德华…说不定我得解雇你了。」
主人突然轻声说道。
「…咦?」
爱德华一下子抬起头来,望着刚刚说出令人不可置信话语的主人的脸庞。
「…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新来的夫人不喜欢我?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更加努力伺候她的,求求您…」
雷蒙特一剎那间,想到爱德华是否听见讨厌中国人的露西所说的话,而露出吃惊的表情,但是立刻摇头否认。
「是工作的缘故…父亲从前真的油田生产力低落,已经快要经营不下去了。因此公司的股价暴跌。 说不定…下个月会更严重…」
雷蒙特盯着爱德华的双眼,像是解释给小孩子听般一字一句地说着。
「雷蒙特少爷…」
如果事情真的到这种地步的话,很有可能连你的薪水都付不出来了。说不定还得卖掉房子,举家迁回英国。」
头上深戴软帽的男子,在帽檐的阴影下将视线移向外滩上整齐并列时髦的石造大楼,喃喃轻声说道。
「我不需要薪水「我什幺都不要!」
爱德华怡高音量叫着。
「请让我留在您的身边「就算要举家迁回英国,也求您带我一起走!我…我…在这个国家里根本就无家可归!」
丝毫不曾察觉刚才的叫喊透露了自己最初的情感,爱德华因为害怕被解雇的恐惧而紧紧抓住雷蒙特的胸前不放。
对于从小就被母亲遗弃,被雷诺克斯家收留抚养长大的爱德华来说,要与等于是自己生存价值的主人分离,就跟把自己独自留在荒芜的黑暗当中一样。
在这个自己无家可归又没有其它亲人的国度里,根本就没有什幺值得爱德华留恋的。爱德华的家人就是整个雷诺克斯家族以及在这里工作的佣人,还有自己应该要终生伺奉的主人雷蒙特一个人而已。
雷蒙特皱眉头看着紧靠在自己胸前,带着努力的表情不断诉说的爱德华的脸庞。
「求求您,请让我留在您的身边…」
「…我也不愿意解雇这幺认真工作的你啊!
…只不过…」
雷蒙特怀抱着长年与自己亲密相交的爱德华的头,想要说些安慰的话,结果也只能沉默不语。
「雷蒙特少爷…」
爱德华突然抽离了默默不语的主人胸前,规规矩矩地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真的非常抱歉,雷蒙特少爷…」
主人依然不发一语,车夫拉着黄包车载着默默无语的两人,只是一径地朝白渡桥对岸的上海大厦直行而去。
当天早上,爱德华看到主人无言地把报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事业发展急速衰退的雷诺克斯家,对汉弥尔顿家来说,已经是举无轻重的没落贵族,根本就没有资格成为宝贝独生女的结婚对象,这是有旺盛事业心的汉弥尔顿的想法。
身为暴发户且被社交界议论纷纷的汉弥尔顿家,选择了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也就是刊登报纸的方式,通知大家解除婚约。
不是直接通知对方,而是透过报纸等传播媒体,片面宣布解除婚约,这种方式着实严重伤害了雷蒙特的自尊心,也有损贵族名门雷诺克斯家的名誉。
信仰虔诚、心地善良的母亲康妮,因为遭受这些无澧人士的严重侮辱而伤心不已,父亲查尔斯也镇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雷蒙特虽然好几次试着想跟露西取得联络,但总是徒劳无功。汉弥尔顿家正努力彻底排除这位已经不符合结婚条件对象的男子的身影。
爱德华不仅忙于处理婚礼临时喊停的杂事,也很担心饱受伤害的主人,但是雷蒙特根本速沮丧的时间也没首,为了重振事业不得不继续忙碌着。
即使如此,经常要忙碌公事到三更半夜的雷蒙特,饮酒量突然增加了不少。严重时,一个晚上可以喝掉半瓶白兰地。
想必年轻的主人一定还深爱着那位身为暴发户的女儿,身材娇小的金发未婚妻吧?
虽说是因为门当户对而订下这门亲事,但露西也的确深爱总是能包容自己从小娇生惯养大真无邪的任性,不论到哪里都会伴随在自己身旁的雷蒙特。
结果因油田生产量下降而赤字增加的雷诺克斯家,就如同罗密欧与茱丽叶这出古典名剧一般,这段爱情只能无疾而终。
虽然雷蒙特并不是会为了这段突然被迫结束的恋情而沉溺于酒精当中,甚至一蹶不振的男子,但爱德华也注意到,雷蒙特的一此言行举止开始变得有些蛮不在乎。
就在这一天,既将迈入六十高龄的查尔斯及康妮,决定举家迁回祖国英国。
这对年老的夫妻对于这条让自己饱受屈辱的上海街道,已经不再有任何留恋了。
查尔斯及康妮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深爱着这个充满魅力的东方魔都,但是年迈的身躯已经无法再承受冷漠社交界的无情打击。
像是有如爱德华亲身父亲的沃雷斯,以及女仆领班克蕾顿等一并西方仆佣,也决定件随查尔斯夫妇一同迁回英国。
这些仆人们也都跟查尔斯一样,因为年纪大了,而也该改朝换代。
雷蒙特为了处理油田以及其它资产,决定暂时一个人继续留在上海。
查尔斯在归国之际,把独生子唤到书房,将一个在盾牌里刻着鱼尾山羊的银戒指交给雷蒙特。
这个戒指是自古以来由伯爵汞的嫡长子所继承的。这个戒指是当年查尔斯从英国迁来中国时,从父亲也就是现任里奇蒙伯爵手中继承来的,之后二十年来都一直戴在查尔斯右手无名指上。
每当写信时就会用戒指沾上热蜡油盖在信封封口处,这个刻有证明伯爵家重要纹章的戒指,由父亲交给儿子,代表承认雷蒙特正式继承人的地位,也提醒雷蒙特要有自觉伴随而来的责任。
在父亲的书房里举行的戒指继承仪式,表示由年经的儿子取代年老气衰的自己,也意味着雷蒙特真正的独立。
***
世代交替也包括爱德华在内。
在以年轻有为之姿一下子从副管家升任为管家的爱德华面前,沃雷斯在返回英国前剩下不到几天的短暂日子里,传授身为管家的最后心得。
特别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交代爱德华,要帮年轻主人的生活打点的跟在英国本土没什幺两样。
虽然你是个中国人,但就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我一直以你为荣…长时间来从不曾在爱德华面前说过一句赞美的老管家,在最后乘船前的那一刻,紧紧握着爱德华的手,边说边眨着那双近来日益老化的眼睛,一边登上船。
因为油田事业失败的缘故,长时间以来成为上海社交界中心的雷诺克斯夫妇,因为过去事业的繁华不再,而不得不悄悄离开这个地方。
尽管如此,许多深知雷诺克斯夫妇为人诚恳的人们齐聚在码头上,手中握着各色的彩带流着眼泪欢送两人。
在这座宅院里担任主人长达二十年以上的雷诺克斯夫妇一离开,便将屋里不会再使用到的三楼,以及二楼一部分的客房、走廊、佣人房和食物储存库、游戏室及画廊等,都用白色的防尘布将家具跟地板覆盖起来。
繁华的时候,甚至一个体拜会举行两次花园宴会的宽广庭园,也把喷水池的流水停住,并将温室封锁起来。
即使如此,为了不让拥有专属园丁的庭院稍微有损它的美观,爱德华总会在忙碌的工作当中抽空自己除草,因而让双手粗糙了不少,每每在服侍雷蒙特时,都会让雷蒙特禁不住皱起眉来。从此以后,每当爱德华在服侍主人时都一定会记得戴上白手套。
原本包含白种人、中国人在内约有二十名以上佣人的广大宅院里,现在包括爱德华在内,只剩下五名中国佣人而已。
尽管如此,爱德华还是遵照沃雷斯的交代,努力让主人过着与在英国本土丝毫不差的生活。
英国人走到世界各地,不管是极为寒冷的南极,还是亚热带气候的印度,都很顽固的谨守着喝午茶的时间。换句话说,这是遵守他们生活步调的铁则,也是支撑殖民地遍布地球另外一端,曾经身为大英帝国的力量。
所以在因事业失败,家计负担开始日渐沉重的今日,爱德华为了雷蒙特,极力维持着过去富裕的生活水准,不断努力工作着。
车窗旁站着一位年轻的金发女子。
「…汉弥尔顿小姐…」
两个月前还是雷蒙特末婚妻的年经女十竟然出现在这里,爱德华惊讶的赶紧下车。
「你是…」
用高级白色貂皮裹着娇小身躯的露西,汉弥尔顿,用她那双无法拭去对中国人厌恶的眼睛抬头望着爱德华。
「…你的确是雷蒙特家里的那个中国人对不对?」
曾经要求雷蒙特将爱德华解雇的年轻女孩,带着一脸思索的表情盯着爱德华的眼睛看。
「为什幺您会出现在这里…」
「我刚从前面经过,觉得这辆车觉得眼熟,又看见你在车内,所以折返回来。」
正要出门赴宴的年轻女孩,视线越过爱德华的肩膀落在俱乐部的入口处。
「雷蒙特他现在人在里面吗?」
「是的,因为工作的关系现在正在里面用餐。」
那就没办法了…露西像是把头埋进蓬松柔软的毛皮大衣当中似的垂下了头。
「汉弥尔顿小姐…」
看着这位以前从没想过会主动跟自己交谈的年轻女孩沮丧的样子,爱德华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原本很想见雷蒙特一面的,但是你我根本不可能进入俱乐部里面,没办法。」
这家严格禁止女性跟中国人进入的会员制俱乐部,基于种种理由,根本不允许两人在入口处逗留。
「我已经决定明年春天就回美国结婚了。」
黄浦江上冰冷的寒风吹抚着女孩娇小的身躯,女孩抬头望着爱德华。
「自从父亲单方面解除婚约以后,我有听说雷蒙特好几次试着想跟我取得联络…麻烦替我转告雷蒙特,请他原谅父亲的无礼。」
淡淡的棕色眼里映着清澄的灯光,女孩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真的很爱雷蒙特…你也一样吧?」
搞不清楚女孩所说的话究竟有着什幺涵义,爱德华只能点头附和。
「雷蒙特是个很不错的男人。不管是谁都会被他吸引…就连我在知道能成为他的妻子时,也是高兴得不得了。」
或许是因为不会再见面的缘故吧,女孩竟对着自己应该深恶痛绝的爱德华,老实说出自己内心的话。
「这个…」
露西迅速的审视一下自己身上的配件,便取下了佩带在自己细长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请帮我把这条项链交给雷蒙特。告诉他,我的心永远都跟他在一起。」
女孩将项链塞进正犹豫不决的爱德华手里,如此说道。
「汉弥尔顿小姐…这幺贵重的东西…」
露西对着连忙将项链推还回来的爱德华摇了摇头。
「我信任你。我不认为你会像大部分的佣人,把这条项链据为己有。从前雷蒙特说过,他信任你更基于任何人。当我听见他这幺说时,真是对你嫉妒得不得了。」
用细细的手指抚平被风吹乱的金发,女孩边拉紧大衣衣领边,笑道。
「那时候你很羡慕我吧?」
伴随着这句挑战性的话语,女孩脸上浮现如少女般纯真无邪的笑容。
「可是现在却是我非常羡慕你。不管什幺样的形式,只要能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
金发女孩只是淡淡撇下一句「司机在等找了」,便背对着爱德华,慢慢朝车子走去。
女孩在上车之前,将目光飘向雷蒙特所在的那间俱乐部的那一幕,一直残留在爱德华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
「露西她这幺说吗?」
在两个小时的用餐完毕之后,爱德华在车上将刚才女孩托付的那条项链交给刚从俱乐部出来的雷蒙特。雷蒙特脸上露出少见因应酬而疲惫的表情,不可思议地喃喃说道。
「是的,露西小姐说她的心永远都跟雷蒙特少爷同在。」
是吗…雷蒙特只是如此轻声说着,之后便沉默不语的直盯着手中的珍珠项链。
「…您还好吧?」
面对一边把车开向回家的方向,一边忍不住开口询问的爱德华,雷蒙特只是在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
「没事,反正现在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接着雷蒙特便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将珍珠项链也好放入口袋里。
我好羡慕你…望着主人的样子,爱德华回想起女孩讲这句话时的表情。
爱德华也不想对自己欺骗自己的情感,其实自己也很羡慕那个明白说自己很羡慕爱德华的女孩。
正如同那个女孩所说的,就算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情感说出口,只要能够一直待在雷蒙特身边,就称得上很幸福了。爱德华边想边驾车载着雷蒙特住回家的路上奔驰而去。
I
一到十二月,上海开始流行着相当严重的香港感冒,不出两个月的时间因感冒病逝的人数已经超过五千人。夸称自己有强壮的身体,从来不曾因感冒而生病的雷蒙特也终于感染到。
立起喀什米尔外套的衣领,将围巾围至嘴边的雷蒙特,一直为接近39度的高热以及无法停止的咳嗽困扰。
或许是因为每晚为了处理公事而熬夜,导致生活不正常,雷蒙特的感冒不但不容易治愈,反而还更加恶化。
筋疲力竭倒在后座上,呆呆望着寒冷多云的窗外的雷蒙特,可能因为从后视镜察觉到爱德华担心的视线,只是抬起手挥了挥,表示他没事。
因为要与某位美国贸业家讨论买卖其中一家制线工厂的生意,所以雷蒙特才不得不拖着感冒的身躯启程至现场。
虽然爱德华不断劝阻,要他至少把感冒治好后,再去谈生意。但是为了配合对方明年春初就要回国的行程,雷蒙特硬是拖着病体上车。
虽然到了车站就会员工一起同行,但是爱德华对健康状况不佳的主人这次硬撑着不适出远门,内心感到非常不安。
「老爷…」
到了车站卸下行李之后,爱德华呼喊着自从查尔斯回国之后,成为新主人的雷蒙特。
「我把药放在行李箱里,三餐饭后跟睡前请记得一定要吃药。
还有一定要尽可能保持身体温暖,请千万不可太过操劳。」
取过行李箱,用那双毫无平日生气蓬勃的绿眼睛,连回话也很吃力般,身形高大的男子点了点头。
「家里就拜托你了…」
用着失去平日生气,令人害怕的粗哑声音说完这句话后,一边很沉重的移动着那高大的身躯,在公司员工的陪伴下,不曾回头地消失在车阵当中。
自从上次在外滩上,爱德华惊慌失措要求雷蒙特不要解雇自己后,关于这件事雷蒙特再也没有提过仟何一个字。
既没说要爱德华继续留下来,也没说要解雇,爱德华就这幺继续在宅邸里工作下去。
或许是因为事情并没有爱德华想象中那幺严重,但对于一个曾经被主人说过要解雇自己的佣人来说,爱德华一直都很在意自己超乎常轨的哀求,雷蒙特究竟接受了没有。
再说过去也曾被怀疑自己跟美国人间有同性恋的关系。从那次以后虽然雷蒙特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在主人外出的一个礼拜当中,爱德华心里就一直害怕着就如同露西.汉弥尔顿所说的,其实雷蒙特早已察觉自己的情感。
爱德华收到公司员工拍来的电报,通知雷蒙特在回程途中倒下,是一个礼拜后的事了。
爱德华急急忙忙奔住上海车站,等在那里的,正是高大的身躯被公司员工以及好几名站员扶持着,因高烧而陷入昏睡的电蒙特。
「您是说…肺炎吗?」
「没错,而且情况相当危急。」
在陷入昏睡状态没有意识的雷蒙特身旁,老医生一边将听诊器收进公文包内,一边对着一脸担心的爱德华说道。
平日健康的身体感染上如此严重的流行感冒,就已经不太吃得消,更何况还硬撑着病体出远门,这就是病情恶化的主要原因。医生诊断出被抬回家中的雷蒙特得了肺炎。
「如果不多留心的话,一个晚上就会要命的。多喂他吃药喝水,而且要多补充营养。」
对于日渐恶化的流行感冒无计可施的医生,一边摇头一边走出屋外。
正如医生所说,发烧一超过40度,雷蒙特便因剧烈的咳嗽而睡不好觉,平日强健的身体开始急速衰弱下去。
横躺在床上,几乎根本没有意识,偶尔睁开的双眼中,再也看不到那双强而有力的绿色双眸,所看到的只是一片灰色的空洞眼神。
原本轮廓明显的脸庞上,也开始眼窝深陷,消瘦的脸孔使得高挺的鼻子显得更为尖削。
在发青流冷汗的脸庞上,再也看不到因日晒而呈现褐色的健康肤色。
身体衰弱的病人感染上如此致命的病症,爱德华每天片刻不离地待在雷蒙特身边照顾他。
爱德华边斥责、安慰那些迷信病魔而感到畏惧的中国佣人,在如同住常一般照料家里大小事的同时,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还得忙进忙出的更换因高烧而融化的冰块。
保持房间温暖,不断更换汗湿的睡衣跟床单,喂失去意识的雷蒙特吃药。晚上则是在雷蒙特房里的沙发上假寐,以便随时照料,爱德华对这些琐事丝毫不曾感到厌倦。
甚至在雷蒙特因连续几晚发烧,导致体力明显消退,甚至连水跟阳都没办法喝,在明知僭越礼仪的情况下,爱德华不得不用嘴喂雷蒙特喝水跟汤。
当自己的嘴唇重迭在雷蒙特因发烧而干裂的嘴唇上时,爱德华彷佛能够感觉到主人的生命力正从张开的唇间流失,而急得快哭了出来。在无计可施之下,为了要唤回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男子的魂魄,爱德华只能不停在枕边呼唤着雷蒙特的名字。
在雷蒙特因高热而意识不清的呓语当中,好几次不断呼唤着回英国的母亲,以及曾是自己未婚妻露西的名字,家人跟恋人皆离开自己,连事业都发展不顺利。孤单一人病倒异乡,平常不曾让他人看见自己弱点的雷蒙特,其实他的内心究竟有多幺担心害怕,爱德华又再次体会到了这点。
每当一想到雷蒙特在这时候绝不可能呼唤自己的名字,而是叫着其它女子的名字时,爱德华也只能带着心中如绞痛般情绪,望着持续陷入昏睡的主人。
遵从中国自古以来的习俗戒饮茶水,就像过去康妮曾经教过的一样,爱德华在雷蒙特的枕边放上圣经跟十字架,一手握着主人的手,另一手则紧握十字架,祈求雷蒙特早日康复。
有时候因为太过疲倦,爱德华就这幺握着雷蒙特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
到了最后,不管房间里有多温暖,盖着棉被的电蒙特还是在夜里不停喊冷,这时爱德华再也顾不得礼节,而躺进被窝紧紧抱着雷蒙特帮他取暖。
只要还有机会,就要不停跟夺取雷蒙特生命的病魔缠斗,就这样过了十天左右,高烧开始慢慢退了。
「老爷…老爷!」
原本雷蒙特就算张开眼晴也对不准焦距,只能让视线不稳定漂浮着,到了第二个礼拜,爱德华注意到雷蒙特发呆的眼神已经可以跟自己对上焦距,便努力在雷蒙特枕边呼唤着。
原本就这幺闭上眼睛的男子,又再度张开眼睛,勉强朝爱德华伸出手。
「老爷…」
伸手握住总算恢复意识的雷蒙特的手,在安心之余,爱德华禁不住掉下泪来。
「是你救了我啊…」
任雷蒙特恢复意识的两天后,爱德华跪在总算可以下床的雷蒙特身边,帮雷蒙特刮着十天来长长的胡子,雷蒙特径自盘着手臂,闭着眼睛对爱德华说道。
「您能恢复健康,真是再好不过了。」
原本我还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取代您呢…竟日祈祷主人恢复健康的爱德华,一边挥着剃刀一边微笑着。
「你好几次叫着我的名字吧?」
「或许是。」
爱德华用在干净热水中绞干的毛巾擦拭雷蒙特的脸颊,再用另外一条毛巾擦拭雷蒙特浓密的黑发。
「我梦见你。还是小时候的你,一边哭一边追着我的座车跑。」
「因为对当时的我来说,老爷就是整个世界。」
将「现在也一样」这句话偷偷埋藏在心底,爱德华笑着说道。
「是这样吗…」
依然盘着手臂,任由爱德华帮自己整理头发,瘦了一圈的电蒙特喃喃道。
「你真的是很辛苦照顾我,多亏有你的帮助。
我还记得当我在夜里因寒冷而颤抖时,你紧紧抱住我的温暖身体。就算是真正的家人,有可能做到这种程度吗?我的身体因为发烧流汗全湿了,一定很臭,让你觉得不舒服吧?」
没有的事…爱德华连忙摇头。
「您能恢复健康我就很高兴了,只要这样就心满意足了。我才应该为自己的失礼跟老爷道歉,就算被责备也是罪有应得。」
「现在说这些做什幺嘛…」
雷蒙特笑着说。
「你救了我一命,还谈什幺失不失礼?再怎幺说,我们的交情不是从你小时候追着我的车子跑时开始,一直到现在吗?」
话才刚说完,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还有一点发烧的雷蒙特,可能是因为觉得有些疲倦,就这样闭着眼睛睡着了。
爱德华静静地靠过去,帮雷蒙特把被子盖好。
***
一旦退烧之后,拥有强壮体魄的雷蒙特很快就开始复原了。食欲恢复得很快,气色也变好了,让来看诊的医生感到讶异不已。
对于担心工作,好几次想要下床的主人,爱德华也只能时而劝谏时而哀求,要雷蒙特安静休养。
幸好雷蒙特勉强拖着病体帮美国实业家介绍的制线工厂顺利卖掉,事业总算出现转机,也是让雷蒙特快速复原的原因。
「总算可以继续把你留在身边,也不需要卖掉房子了。赌上性命的努力总算有了代价。」
强迫爱德华把雷话搬到卧室,得知工厂买卖一事总算尘埃落定的雷蒙特,用他那双大手放回话筒,很高兴地跟爱德华报告。
对爱德华来说,这样的喜悦让他两个礼拜来照顾病人的疲惫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太阳下山后,听着爱德华在床边读完当天的报纸后,雷蒙特一边望着爱德华帮自己擦拭身体,一边抱怨道。
「您不用担心。只要好好休养一个礼拜,很快就能恢复原本的身材。再说,现在的我跟一般人差不了多少。」
将装了热水的洗脸盆放在床边,爱德华边擦拭着主人的手臂边笑着说道。
即使消瘦了些,年轻主人光滑的肌肤底下还是铺满着强壮的肌肉。旁人一看就知道,只要恢复平时一般的活动的话很快就会恢复原状了。
从头背开始擦拭完背部之后,爱德华重新拧干毛巾,正想拉开主人的睡衣擦拭腹部时,雷蒙特突然伸手抓住爱德华的手腕。
「…喂,这样不太好吧?」
正想询问为什幺的爱德华,突然注意到主人的下腹部透过羽毛被昂扬了起来,赶紧惊讶的直起身子,狼狈地涨红了脸。
「我这个人还真现实,感冒一好,禁欲生活就跟着结束了。像我这种人,根本当不了修士嘛!」
如果能够微笑着露出牙齿,大胆应和主人,说不定两人笑一笑就算了。不管再怎幺优秀的管家,也应该知道一、两个低级笑话吧?
然而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手上的工作,爱德华还有点不太熟练,反而让爱德华对雷蒙特的情感变得更加强烈。
一旦察觉到这一点,爱德华认真的个性就又开始作怪了,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晓得应该要如何处理眼前的狼狈情况,手腕被抓住让他地无法就此告退,爱德华只能低下头躲避主人的视线。
「…爱德华你…」
雷蒙特就这幺抓住爱德华的手腕,看着爱德华虽是同性,却如处女般涨红脸低垂着头,雷蒙特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张过分俊俏的脸庞。
盯着爱德华低垂的脸庞看了一会儿,雷蒙特总算像是领悟到什幺似的轻轻的抚摸着伏在自己膝上爱德华的黑发。
「所以你才会这幺拚命救我。」
雷蒙特温柔的态度就跟十几年前爱德华弄坏小提琴时一样,爱德华察觉到长时间以来隐藏在雷蒙特心中的愧疚。
「以前,我曾经很过分地询问你是不是同性恋者…」
雷蒙特一边用手温柔的抚摸着爱德华的头发,一边轻声说道。
「我应该在更早前就察觉到你的情意了吧?」
没有嘲弄,丝毫不带点厌恶的神色,雷蒙特用温柔的声音询问道。
「你喜欢我吗?」
被主人抓住手腕根本逃不了,爱德华只是一径低着头。
「你喜欢我吧?」
雷蒙特更进一步用低沉温柔的声音,追问着可怜的青年。
「…请原谅我…」
连耳朵都染满红晕,发出如蚊子鸣叫般细微的声音,爱德华抗拒着主人的不断追问。
「回答我。」
就像小孩子发现新玩具般天真无邪,雷蒙特用属于他个人独特的魅力让爱德华不断追随他至今。
「…我一直都爱慕着您…一直…一直爱慕着您。」
带着一脸欲哭的表情总算告白自己心意的爱德华,再也无处可逃的用双手覆住自己的脸庞。
在一段沉默之后,雷蒙特就这幺敞开着睡衣,握住爱德华的双臂将他抱在怀中。
「我明知道你无法抗拒而强迫你说出来。你不需要忍耐,如果不喜欢的话就拒绝我。」
在雷蒙特耳边轻声说道「不会…」爱德华摇了摇头。
强壮的力量抱着爱德华转过身子,将他压向床铺。
两只手大大的敞开被压在床铺上,用着那双氤氲着热气的黑眼睛向上望着雷蒙特,然而不久爱德华就为了躲避雷蒙特逼视的视线,而垂下眼睛。
「…不要,老爷。」
雷蒙特性急地用手扯开爱德华的制服,爱德华同时感觉到一股如火烧般的欲望贯穿全身,吐出热情的气息。
「你真是可爱,知道了就乖乖的吧!」
覆盖在青年平滑的胸膛上,还残留着微热的肌肤彼此重迭,雷蒙特简短地命令道。
「…是的…老爷。」
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幺一天,就算是一时的鬼迷心窍也好,在雷蒙特面前毫无防备地敞开身体,爱德华只是紧紧闭上眼晴。
***
隔天早晨,当雷蒙特醒来峙,身旁已不见爱德华的踪影。原本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是残留在下半身的满足感告诉自己,昨晚的事情并非是梦一场。
爱德华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的朝阳下,雷蒙特只是呆呆望着挑高的天花板,突然间响起了敲门声。
「老爷早安,您已经醒了吗?」
如同住常一样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年轻的管家捧着早餐走了进来。
「…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朝着正在餐桌上摆设早餐的爱德华,雷蒙特投以单纯的疑问。
许久不曾有过的亲密关系。身体几乎已经完全复原年轻的雷蒙特,仍然贪恋、期待着尽情抱在怀中的身体。
完全处于被动状态的中国青年,不可能觉得舒服。
「如果说完全不觉得不舒服,那是骗人的…」
爱德华微微染红双颊,羞怯地微笑着。今天早上他也是遵循沃雷斯的教导,送上用熨斗烫的整整齐齐的报纸。
望着爱德华走过去拉开窗帘的步伐,虽然佯装平静,但还是微微轻晃着。
过去曾经听说,刚度过初夜的女子隔天早上哭泣地说着连走路都觉得很难受。连拥有专属性器官的女人都会这样的话,没有专属性器官的爱德华想必一定是更加难受吧?
雷蒙特虽然有不少跟女性做爱的经验,也曾经在有同性恋者的宿舍里度过寄宿生活,然而跟男性间彼此互相自慰的经验却完全没有。
因此虽然自己昨晚用对待女性的方式抱了爱德华,但是今天早上爱德华还是用着跟平时同样的表情做着平时该做的工作,这一点实在让雷蒙特想不透。
「如果觉得不舒服的话,休息一下没关系的。」
披着睡衣,起床准备用早餐的雷蒙特,一边因为爱德华拉开窗帘而射进的满室阳光而瞇起眼睛,一边说道。
「不用了,我没事…」
花了比平常还稍短的时间,爱德华从窗边走近餐桌微笑说道。
抓住如往常般拿着茶壶倒红茶的爱德华的手腕,雷蒙特突然抱住青年的头。
「老爷…?」
「你就别管,闭上嘴。」
雷蒙特轻轻的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不知所措提高音量彬彬有礼的青年的唇上。
但在两人亲热之后,他一定会起身整理好服装,然后离开雷蒙特的寝室。
就算再怎幺难受,也绝不会邋遢地倒头就睡,把一身肌肤晒得满身雀斑,跟雷蒙特至今有过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雷蒙特满足得叹了口气,仰身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轻轻抚摸横躺在自己身旁青年的背部。
台灯的光线映照在趴在床上,掩饰自己前身的爱德华平滑的象牙色背部上,笔直的背脊骨呈现漂亮的弯曲度,一直延续到缓缓隆起的腰部。
苗条的背部是爱德华柔软的身躯中最美丽的部分,比女人还更加美丽,更何况是一个男人身体的一部分。
「在这里一直睡到早上也没关系。」
像是被诱惑般覆在爱德华的背上,恋恋不舍地用双手抚摸着美丽的背部,雷蒙特轻声说道。
「我跟那些值得娇宠的女子不一样…」
不行…被抱在雷蒙特怀中,爱德华从肩膀上回过头来,用含笑的声音说道。
雷蒙特至今还不曾抱过东方人,爱德华那一身略显黄色,总是干干净净的肌肤,跟西方人不同,没有一点体臭味。
虽说是青年,但爱德华的身体跟白种人比起来却比较倾向中性,连胡子跟体毛也很少。
或许这就是雷蒙特一直深爱着爱德华的重要原因。
「佣人跟雇主有亲密关系,这不是什幺稀奇的事。」
「那只限于如果我是个女仆的情况而已。但是因为我是个男人,所以会伤害到主人的名声的。」
单手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衬衫,彷佛害怕在多余的光线下展露自己的身体般,爱德华很快的遮住自己美丽的肌肤。
被爱德华谨慎的微笑诱惑,雷蒙特压根不想让他离开房间,伸出手来故意弄乱爱德华用梳子梳理整齐的头发。
「老爷…」
「干脆让你没办法回去吧!」
紧紧的抱住因吃惊而出声抗议的青年用衬衫包裹住的身躯,将手插进苗条的双腿间,不久之后因为感到羞耻而用双手覆住脸庞的爱德华,因无法抗拒雷蒙特的爱抚而泄露出低声啜泣的声音。
就算嘴里试着抗议,就算身躯比起雷蒙特还要纤细,年轻的身体拥有相同的欲望,一经点燃之后自己根本无法克制。
「这头黑发…」
抚摸着抬起脖子的青年细柔的浏海,雷蒙特凝视着那双又黑又大的濡湿双眼。
「这双眼睛…」
这双从孩提时代就熟知的眼睛。就跟在遇见爱德华以前,雷蒙特总是爱慕的跟在她身旁的爱德华母亲一样。
「跟那个女人好象。」
雷蒙特注意到在自己怀中仰起背部低声啜泣着的青年,因为自己所说的话而突然变了个样。
平时总是显现出稳重有礼的青年眼中,不知何时浮现出电蒙特在舞厅里曾见过的挑衅般的神色。
雷蒙特回想起当时也曾经跟青年提到过香月的事。
「你…恨你母亲吗?」
再一次,爱德华的眼中似乎有些什幺在动摇着。
因为职务的关系从不曾轻易浮现任何表情的爱德华竟然也像芸芸众生般,表现出如此的神情,雷蒙特被这极表情深深吸引,更继续凝视若那双深色的眼眸。
「…也谈不上恨她…」
勉强用言语否定了眼神中明显透露的忌妒神色,爱德华为了不让雷蒙特从自己的眼中看到更多而垂下了目光。
「我只听说过她是个品行不良的女人…」
从爱德华的言语当中听得出来,他对母亲的所有感觉。
「我在小时候可是真心想娶她当妻子,带她一起回英国…」
想更进一步知道青年赤裸裸的感情,雷蒙特在他耳边更喃喃低语着,爱德华在雷蒙特怀中像是沉溺于什幺一般露出陶然的表情,在睁开的双眼当中又浮现了刚才娇艳的微妙晃动。
「我爱你的这双眼睛。我爱你的这头黑发。你的脸孔像极了你的母亲,比任何人还要美丽…」
试着要引发出爱德华体内更多摇摆不定的官能感受,雷蒙特继续轻声说道。
「…李香月的儿子。你是我初恋情人的儿子。」
最后,趴在终于抗拒不了自己,完全汗湿的身体上喘着气,雷蒙特径自微笑着。
在对那名拋弃自己身为中国女仆的母亲感到嫉妒的同时,也感觉到雷蒙特在自己身上看见初恋情人的影子而深爱自己那种复杂的喜悦,这两种情感混合在一起映照在爱德华那双黑眼眸中摇曳着。
「…老爷…」
宛如抗议般经声哭泣的青年,雷蒙特靠近他的脸庞,温柔地吸吮着他的双唇。
凝视着那双美丽的杏眼,雷蒙特一想到自己刚回到上海时曾经以为爱德华是否缺乏感情,生气起自己当时的大错特错。
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心中,对这位彬彬有礼的爱人的执着已经开始逐渐成形。
爱德华将自己的手臂环绕在雷蒙特脖子上。
一开始是因为对这份对自己全心全意的情感觉得相当怜惜,而打算稍微回报一下而已,没想到曾几何时自己却完全深陷下去。
虽然爱德华是跟自己一样拥有相同身体构造的男子,但是比起他的身体,自己却是被他那毫不算计的清廉精神所吸引。
正因为从不曾开口说过任何愿望的爱德华,是打从心底期待自己的全部都能被爱,所以雷蒙特才会如此爱着他的身体。而且不曾有过丝毫的厌恶感。
比起那些烦人的道德观念,雷蒙特更想要响应眼前这名青年努力付出的爱情。
雷蒙特原本就是个重情义的男子。对于爱德华有礼的态度及习惯,只觉得他可爱得令人受不了。
并不像女孩子一样会撒娇要求新衣服跟珠宝,但是为了顾及新情人身为男性的立场,雷蒙特也不可能清楚的表现出众所皆知的喜悦。
深恐会让其它佣人发现两人的关系,爱德华总是在天亮以前就整理好仪容回自己的房间。
只希望能侍在身边,不是用话语,而是用态度表现出来的爱德华的羞怯模样,更让雷蒙特毫无止尽地深爱不已。
原本预定处理完油田的问题只后就要立刻回国的雷蒙特,却打算在上海重新振作起来,在这个有魔都之称的港口都市以及亚洲其它地方扩大事业。
「爱德华。」
雷蒙特出声叫住为忙于工作的主人将红茶送至书房的管家。
朝转过身来的爱德华递出一个信封,雷蒙特形状优美的嘴唇扬起一个微笑。
「是祖父寄来的,你念给我听。」
看着对于要看雷蒙特的亲人寄来的信而感到犹豫的爱德华只是用手紧抓信封,雷蒙特出声催促着要他快一点。
「怎幺样?」
望着爱德华从信封中抽出信纸,大致浏览一下信文内容,雷蒙特开口问道。
「…好象很生气的样子…」
雷蒙特朝犹疑地抬起眼睛的爱德华点点头。
「真是的,明明两脚一伸就要躺在棺材里了,再这幺常生气的话我看那日子也不远了。」
嘴里讲着一些让祖父听到肯定会暴跳如雷的不敬话语,雷蒙特不大规矩的单手撑在桌上,讪讪地笑着。
「信上写着要您马上回去…」
雷蒙特用他那双闪着恶作剧神情的绿眼睛,抬头望着仔细把信放入信封收好,脸上略显愁容的爱德华。
「怎幺可能回去呢?我在这里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情,再说,还有你在这里。这座城市就跟那些坏女人一样,充满魅力。」
「可是,老爷…」
爱德华带着一脸困惑,望着根本不打算回英国的雷蒙特。
「你别露出这种表情。祖父那个人原本就反对贵族为了赚钱而流血流汗地工作,他的想法很古板。在我们家前两代有这种想法还不是件坏事,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代,不需工作也能够生存下去的优雅贵族可以说没剩几个。那种时代已经结束了,爱德华。」
雷蒙特若无其事地把祖父来信的事轻松带过。
虽然脑筋不错,但是没有受过经济学以及时代潮流等相关教育的爱德华,听到主人所说的话也只能默默点头附和。
「就算跟祖父解释过多少次,他还是不明白。这也没有办法,谁叫他所受的教育教导他有钱是件可耻的事。我反倒是很佩服在祖父的反对下,还能够建立自己事业的父亲。光是靠一代就能够有这样的规模,跟生性狡猾的我完全不同,他是的的确确拥有崇高的绅士精神。遭受汉弥尔顿家的侮辱,在这座城市丢尽面子,父亲真的是太可怜了。」
从爱德华手中接过祖父的来信,雷蒙特凝望着装饰在书桌上的家族照片。
「公司这次承包到英军物资调度的工作,跟对油田及煤矿的投资大不相同,这是非常可靠又很容易赚钱的买卖。透过英军也很容易得到各种不同的情报。
与其慌慌张张的回国,倒不如暂时留在这里连父亲的份一起努力。」
丝毫不觉失败灰心为何物,坚忍不拔的雷蒙特开朗的笑着。
暂时与日军交涉割让中国北部的河北省,率领着国民党的蒋介石,遭受对此感到愤慨的舆论压力,不得已只好对日本宣战。
国民党与共产党同时面对日本这个强大的敌人,开始停止内战组成共同抗日战线。中国军与日本军终于在北京近郊发生枪战,也就是芦沟桥事变。
蒋介石选定上海做为战场。
接续着公元一九二七年、一九三二年,在上海发生三次巷战。
然而在租界当中,却有许多外国人带着游山玩水看热闹的心情,看着租界外中国人跟中国人,或是中国人跟日本人之间的争战。前两次的巷战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可是第三次的巷战却便上海所有的街道都遭到严重破坏。
中国军队毫无差别的轰炸空袭,就连受到治外法权保护的共同租界也不能悻免于难,原本被认为安全无虞的租界当中,也可见到毫不留情的枪林弹雨。
共同租界所害怕的,不是日本军在上海海外修筑炮台的炮击,而是中国军队不分敌我的随意轰炸。
大家都认为轰炸人潮最汹涌的外滩以及爱多亚路,造成多人受伤的攻击行动绝非出于偶然。不管事实真相为何,街道上开始散布着蒋介石为了要把欧美列强卷入中日战争当中,所以才计画这场攻击行动的谣言。
然而遭受到这场无意义的攻击,上海街道失去了曾经有过的东方魔都眩惑的魅力,再也无法如过去发挥东方第一贸易都市的功能了。
***
在上海被卷入巷战的同时,雷蒙特跟爱德华两人正好来到有东方威尼斯之称,被运河环绕的中国古都苏州。
雷蒙特因工作需要在爱德华的陪伴下来到苏州,可是因为巷战的缘故,导致铁路封锁而回不了上海。
经由电话与友人联络,得知这次的攻击导致两千多名以上的死伤者,雷蒙特因此决定暂时留在苏州。
或许也是因为整个上海街道已完全被日本军包围住,就连外国人也无法轻易进入。
「幸好父亲跟母亲已经回去英国了。」
挂上电话,雷蒙特缩着肩膀说道。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得担心他们是否平安无事了。总之家里跟公司还算没事,这段时间外国人也无法进入上海,所以我们暂时留在这里好了。」
跟四处林立着为外国人所建立的欧风式饭店的上海大不相同,在苏州几乎根本没有西式旅馆。
正如同上海对来访的外国人来说是个异国文化的象征之地,同样的对于住在同一个国家的中国人来说,上海是个融合西方与东方文化拥有变形异国文化之地。
从内地人的眼里看来,上海是个由外国人组成,与大陆传统相背离的城市。但是只要一踏出街上,那些四处林立带有中国风味的美丽建筑,连外国人也会惊讶不已。
在苏州,由于运河比道路还要更早发达,因此可以看到到处都布满了水路,人们灵巧的驾着小船在水路上来回行走,是个带有宁静气氛的城市。
在小运河的沿岸林立着许多黑瓦白糖的房子,河面上还点缀着许多拱形的石桥,一眼望去就觉得十分美丽。
在这些旧式建筑当中,还点缀着自古以来结集苏州建筑精粹于一身的留园、拙政园等名园,如果说上海是时髦画着浓妆的美艳女子的话,那幺苏州就是楚楚可怜娇滴滴的美丽少女。
两人投宿在一间有着古典中国风味,有着面向运河的阳台装饰着朝天栏杆的旅馆。
虽说大多数的外国人都不太喜欢吃中国料理,但雷蒙特还是略显笨拙地拿着筷子,满足地饱餐一顿苏州料理,饭后不久便因闲得发慌而拿出小提琴拨弄着。
这就是当初被爱德华弄坏的那把小提琴。
现在这把琴已经被修理好,由雷蒙特小心翼翼地保管着。虽然雷蒙特的技术已不像过去那幺好了,但是为了兼做保养,雷蒙特偶尔还是会拿出来拉个几曲。
这间如西式旅馆般陈设着桌子、椅子,以及附有天盖床铺的中国风味旅馆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不舒适,再加上又不是特地来观光的,因此有很多空闲的时间。
不用再忙家里杂事的爱德华,因为雷蒙特说昨天已经去逛过寒山寺及虎丘所以今天不出门观光了,便在雷蒙特面前摆上中国茶具,两人就这样悠闲地消磨时间。
虽说时值八月末期,或许是因为水路众多的缘故,气候并不像上海一般让人热得受不了。
透过有途着漆被称为拐子锦窗格,装饰在典型中国建筑上的窗户,传来一阵阵湿润的空气,以及小船来来住住引人睡意的小贩叫卖声。
映照在水面的阳光则反射在天花板上,交织成光影摇来晃去。
在这段过于悠闲海长的时间里,就连爱德华也很难得的用手撑着下巴,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等到爱德华一惊醒阳光已经首点西斜了,原本待在隔壁房间的雷蒙特出现在爱德华所在的客厅一角,演奏着布拉姆斯沉静的小提琴曲。
为了不吵醒爱德华,所以才会特意选择这种温柔催人入睡的曲子。
「…老爷。」
望着慌慌张张站直身体的爱德华,雷蒙特放下琴弓取笑道。
「真是太难得了,你居然会这幺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真是对不起。」
对着红着脸颊低下头的爱德华,雷蒙特说了句「不要紧」。
「因为你的睡脸真的是很纯真可爱,想让你再多睡点,所以才拉了这首曲子的,没想到反而把你给吵醒了。」
主人一边收起小提琴一边说道。
「我请旅馆老板准备了小船,想说顺着水路四处逛逛也不错。你也一起来吧!」
***
或许因为太阳渐渐西下,白天的酷热也稍稍减退了些,吹过河面的微风略带着运河旁家庭生活的臭味,让人感觉相当凉爽。
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任凭用一根长竹竿巧妙的操着小船的中国船夫带领,雷蒙特把爱德华的膝盖当成枕头悠闲躺着。
河岸边的柳树随风摇曳,夹立在水路两旁住家跟小桥的影子温柔的落在两人身上,雷蒙特就这幺躺着快活的眺望四周风景。
「虽然上海也不差,但是我还是喜欢这个城市。很有深意,就跟你一样。」
中国船夫连一句英语也听不懂真算是件好事。就像从前爱德华出现在舞厅时一样,雷蒙特用流利的上海话把爱德华介绍给船夫,说他是上海某个实业家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好友。
即使是现在船夫还是搞不清楚情况,雷蒙特带着恶作剧的笑容逗弄着一脸困惑的爱德华。
「老爷…」
「不是老爷,是雷蒙特,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反正我们是很亲密的好友呀。在这里不会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事的。」
看着在经过石桥底下时光影反射映照在桥上的模样,雷蒙特不禁像个孩子似的大声欢呼起来,又跟着逗着爱德华说道。
望着明明是大人的模样,却又不时显露出如小孩子一般无忧无虑表情的男子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膝盖,爱德华垂下目光,不知是该困惑还是该害羞,烦恼的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自己出生的地方吗?跟这里一样?」
一边握着爱德华的手,雷蒙特一边兴致盎然的瞧着四周围的景致。
「不…我几乎完全不记得,但不像这条美丽的街道,是个断断续续竖立着土墙房屋,四处充满尘土,很贫穷的乡下农村。」
可能是对爱德华的回答感到兴趣,雷蒙特坐起身来。
「你母亲的故乡也是在那里吗?」
这个嘛…任凭男子握着自己的手,爱德华的视线四处游移。
「这些事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被寄养的那个亲戚家究竟是不是母亲的娘家,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就连自己的名字也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倒是记得好象首几个跟自己同年龄的小孩…
这幺一说,我到想起来了,在房子的入口处有贴一张已经褪色的红纸。每当我在剥豆子皮的时候,总是呆呆望着那张红纸…我想那一定是当地人非常迷信的习俗。」
爱德华沉入遥远的记忆当中,静静回想起那个褪色的村落。
被带回雷诺克斯家后的记忆远比较鲜明,那个不大有印象的贫穷村落几乎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所记得的,就是眼前这名男子那双鲜明的绿色眼眸。
在身高差距比现在还显着的小时候,凡事不知就被带进的热闹厨房一角,拉着爱德华的手站起来那位少年眼睛的颜色。
就像魔力般不可思议,却是相当美丽的颜色。
「我还记得老爷小时候的恶作剧呢!
在鸡的脖子上套上绳子让牠在庭院里跑来跑去,说是要做好吃的面包而随便在面团里包进切碎的火腿跟青菜,还被主厨老王拎着从厨房里去出来,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呢。」
「这些无聊的小事,你当真还记得?」
看到爱德华细数着自己当年的恶作剧,雷蒙特忍小住像小孩子一样皱起鼻子来。
像这样经常黄骂两人恶作剧的主厨老王,也已经在去年冬天过世了。现任的主厨虽然也手艺不差,但是功力还是不及老王,雷蒙特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位只会讲几句英语的老厨师。
「是啊,我还记得。在开花园宴会的时候,准备好要送到庭院里的水果酒上总是会装饰着许多糖果,就算会被沃雷斯先生责骂还是恶作剧的用纲笔在大老爷那个很珍贵的用大理石制成的地球仪上乱画,常常被骂得很惨呢!」
「好了好了,我不想再听这些陈年住事了。」
回想起被管家教训两个小时,甚至被生气的父亲用鞭子抽打屁股的往事,雷蒙特摇了摇头又躺回爱德华的膝盖上。
「我还记得很清楚,我弄坏小提琴那件事,老爷也是什幺都不说就帮我顶下罪来。」
那件事啊…雷蒙特边说边张开眼睛。
「那是因为我很清楚你心里真的很抱歉。如果我能够早点让他也摸摸看小提琴的话,你那时候是真的很想要摸摸看的吧?再说,每次我恶作剧的时候总是拖累你害你也挨骂,像这种事没有必要还记得这幺清楚吧。」
您说的是…爱德华边手持草帽帮雷蒙特遮住阳光,边微笑说道。
***
「那是什幺声音…?」
蓝色的月光越过白色的窗帘照进床中,在尽情享受过青年的身体后满足地玩弄着爱德华身体的雷蒙特,突然抬起头说道。
「…是不是…胡琴的声音?」
就在雷蒙特的身下被拨弄肌肤的爱德华,一边用手梳理着凌乱的黑发,一边鼻息紊乱的回答道。
将脸埋在爱德华的头窝里,雷蒙特似乎一下子被胡琴哀怨的音色吸引住了。
「这种乐器,听起来别有风情。」
从青年的耳旁到颈部缓缓不停的重复亲吻着,雷蒙特一边凝望着床帐因从面向运河打开着窗户外吹进的夜风而摇曳着。
「第一,我希望你不要再像以前一样偷偷回自己房间。在尽兴之前,我要一直抱着你。再说,只要我兴致一来,就算是在白天…」
一边享受着爱德华因为忍受爱抚而扭转身躯发出的细微啜泣声,雷蒙特伴随温柔的亲吻在爱德华耳边轻轻说道。
「你可知道,当你回去自己房间后,我一个人裹着残留你余温的床单独自入睡,有多幺寂寞吗…」
不知是发牢骚还是故意捉弄,男子伴随着轻柔的爱抚,用含笑低沉的声音在爱德华的耳边不断诉说着。
被按倒在床上爱德华的视野里,只见到蓝色月光下映照着男子的身影,以及在月光下略显白色的床帐。
缓缓摇晃的蓝白色,就彷佛两人沉入水底一样。
就在水底,雷蒙特的手指在身体四处游移。
「…啊…」
再地无法忍受男子灵巧的爱抚,闪烁着泪光的爱德华发出一声悲鸣,随即伸手握住不断逼迫自己的男子手腕。
「在棉被当中一同嬉戏到天明…偶而这样也不错吧?」
听见自己心爱男子的声音,伸手在他宽广的背部来回抚摸着,爱德华用他那双浮现快乐泪水的眼睛凝望着白色薄布在夜风中缓缓摆荡。
哀愁的胡琴声乘着夜风越过水面,温和的夜风再次吹抚着床帐。
中国大陆所有的城市以及国土几乎都在日军的占领下。
租界中的数千名外国人因为受到外交特权的保护,所以还能如同住常般生活,但是上海街道很快就被日军团团包围住了。
「差不多是最后一次看这条街道了吧?」
在冬天某个让人吐着白色气息的寒冷日子里,雷蒙特在爱德华的陪伴下,一边走在共同租界中上海最繁荣的南京东路上,一边喃喃说道。
最近总是瞇眼睛看着爱德华,说他可爱得让人受不了的雷蒙特,为了担心家里其它佣人的目光的爱德华,便带他一同出门。
在这几年当中,不断供给包含香港在内,东南亚一带英军物资的雷蒙特,考虑到亚洲一触即发的情势,已经在公元一九三九年就开始从中国大陆撤资。比较起军用物资的生意,雷蒙特的事业重新回到朝物资不足的英国本土输出,准备好万一情势不对,也可以只身立刻返回英国。
「不用担心,你的船票再一个礼拜就可以办好。在战争结束前的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在英国度过好了。
不管德军派多少军机飞过来,我家的领地离多佛还很远,军机根本不可能飞过来。」
街上来来住住的的车阵中,有白人乘坐的汽车和乘坐三名中国人的黄包车,卖东西的小贩边摇晃着笼子边穿越过马路,路上还首缠足的中年中国妇女不安稳地在街上走着。
仅容手掌一握的小脚被称为「三寸金莲」,对于把缠足视为美女条件的中国人的美感,身为西方人的雷蒙特怎幺样都无法理解。
「我常常在想,这样一双小脚竟然还能走路。古时候的中国人会对这种小脚的韵味风靡不已,可是我实在是无法认同…」
雷蒙特一边拉好爱德华脖子上的围巾,一边带着看见不可思议生物般的眼神,目送着那名缠足妇女。
跟爱德华并肩走过路旁卖葱油饼以及糖葫芦的小摊子,身材高人的雷蒙特用他那双灵活的眼睛眺望着街道。
打开蒸笼飘出一股包子的肉汁香,混合在上海的杂踏当中。
仿佛像要把这个城市的景致更加深印在脑海里似的,雷蒙特边走边仔细瞧着各条街道,等到真的离开上海后也不会觉得惋惜。
在战火即将来袭之前,急忙逃离这个城市的外国人不在少数,但是因为没有户籍和国籍的爱德华的船票一直弄不到手,所以雷蒙特才会还滞留在上海。
照理来说,英国籍的船票平时不会很难取得,但由于爱德华是中国人,拖了一个多月还一直拿不到。
即使雷蒙特用尽他所有人脉,就像是不容许他逃离这个即将毁灭的城市般,不知什幺原因就是拿不到爱德华的船票。
很快的,不只是上海,整个世界都被卷入浓密的战火风云当中。
因为从七月开始,英、美两国共同封锁了日本的资产,因此原本在租界内拥有友好关系的日本人及英国人,彼此的关系也日渐恶化。
在租界的出入口及巷弄里都有日军设的检查哨,就连拥有外国国籍的人也好几次被拦下车来。
决定永久居留在租界的西方人或许没想那幺多,可是早料到日军总首一天会进到租界的雷蒙特早在工作方面,已经掌握整个城市的所有状态。
「…真的很抱歉,老爷。」
「我常在想,你要是不这幺聪明伶俐,能被一些天真的谎言骗过去就好了,你的聪明才智只会让你吃尽苦头。就跟你说没什幺好担心的!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吧?你们这些顽固的家伙,稍微转一下脑筋不就得了!不管怎幺说,只要下礼拜的商品无法运出港,就连我也回不了英国了。」
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主人生命置于危险之下,觉得过意不去而低头的爱德华,雷蒙特只是拍拍他的肩,微笑说道。
这名男子就是这幺奇妙地紧紧揪住自己的心。
雷蒙特原木对同性并不感兴趣,可是一旦迷恋上爱德华的谨慎态度后,便无可自拔的爱上这名年轻管家。
与其说是因为彼此之间肉体上的牵连,被爱德华无条件付出的爱情所感动才是正确的。或许是因为跟汉弥尔顿家解除婚约一蹶不振的那段时间,毫不奢求全心全意服侍自己的东方青年,反而让自己感到安心也说不一定。
虽说是个把目标放任扩大事业的野心家,但是一方面却又拥有孩童般的天真无邪与顽皮,雷蒙特就是一个这样的男人。
就连跟露西.汉弥尔顿交往时也是一样,跟过去那些只是玩玩的女伴们不同,雷蒙特真的是全心全意付出认真爱着对方的。
「对了,回家之后继续下西洋棋吧。这次我可不会再让你赢我了。」
归国日子即将来临,几乎不再为工作烦心的雷蒙特最近沉迷于下西洋棋。
在晚饭后安稳下若西洋棋的那段时间,竟会是两人在上海的最后一夜,当时的两人根本就始料未及。
才刚抵达设于外滩办公室的雷蒙特,从收音机得知珍珠港事件后,便抢在日军攻进街道而让员工回家,收拾好文件便连忙驱车回到家中。
「老爷,日军已经开始进攻了!」
取下几个礼拜前就已经准备好的行李箱,在玄关略显焦急地等待主人的爱德华,脸色微微发青地从门廊跑过来。
直趋二楼书房,将保险箱里的股票等重要文件收入公文包的雷蒙特,一步下楼梯就看到脸色苍白的爱德华正等在楼梯口。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爱德华一关上皮箱,突然注意到立在玄关处那个华丽的景德镇瓷壶。环视屋内,便发现满屋的贵重装饰以及佣人们早已不知去向。
「真是非常抱歉。我稍微一不注意就…」
对因为自己的管理不当而带着痛苦表情低下头的爱德华,雷蒙特只是摇了摇头。
「不要紧,反正等到日军进来后,屋里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没收。我也不认为这些东西可以全部带回去。
别提了,赶快到码头去吧,那里很快就会被封锁的。」
雷蒙特单手提着行李箱走出屋外,发现原本刚才开车的司机早已不见踪影。
「他没有把车子一起开走就算万幸,赶快上车。」
雷蒙特催促因看见司机逃跑而惊讶地睁大眼睛的爱德华,把行李箱住车后座一塞,赶紧坐到匆忙发动引擎的爱德华身旁。
离开住宅区到大马路上,就可看见慌慌张张、争相逃难的人群挤满整条路。
整车载满家产的中国人,牵着小孩子手的日本人,还有猛按喇叭不断叫嚣的法国人等,排列整齐的日军安静地在众人逃难的道路上行进。
可能是巷弄里已经发生过枪战,四处可见黑烟与火苗,还时时可听见忽近忽远的枪炮声。林立的高楼大厦上方还有飞机来回不断盘旋。
好不容易接近码头,日军的战车开始排成一列倾倒土石,要封锁道路。两人不得已,只好弃车混在人群中奔跑。
越来越接近的枪战使得人群陷入惊慌,有人朝着码头跑,有人朝着郊区跑,马路上来住的人群全挤成一团。
被弃置的车辆挡在马路上,碎玻璃割伤人群。走失的孩子的哭声,以及亲人寻找的喊叫声,交织出众人无法想象的悲惨地狱景象。
原本在广大内陛以及海的对岸的战争,一下子突然全降临到租界里的所有居民身上。
雷蒙特跟爱德华为了不被人群冲散而紧握着手,边呼喊对方的名字。原本平时30分钟就可抵达的路程,竟然花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抵达。
抬头望见停靠在码头旁的白色外国轮船后,两人终于可以靠在彼此的肩膀上喘口气。
「太好了,总算赶上。」
或许是因为局势突然转坏而变更出发时间,配合着通知即将开船而不停鸣响的汽笛声,雷蒙特安心地喘着气道。
「…我们就此分别了。」
在杂踏的人群中,把行李箱放在一旁用手撑在膝盖上,努力调整呼吸的雷蒙特耳中,突然听见爱德华细细的声音。
「…你在说什幺啊…」
搞不清楚爱德华究竟在说什幺,雷蒙特一边抬起手抚平因帽子不知何时被风吹落而紊乱的黑发,一边不安地瞇起眼睛。
「我们就此分别了…老爷,今后我无法再伺候您了。」
黄浦江上吹起一阵又湿又强的寒风吹乱了爱德华的黑发,爱德华抬起头望着雷蒙特的脸庞。
「船票跟国籍我会帮你想办法的,只要上了船之后,总是可以解决的。
别管这幺多了,赶快过来!」
对于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中国青年感到焦急,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大声呼喊的雷蒙特,爱德华只是站在他面前默默摇头,用眼神催促他赶紧上船。
「这个码头从现在开始归我们日本军所指挥。
持有船票的外籍人士请尽速上船。没有船票的人以及中国人,不管有什幺理由一律不准上船。」
在登船梯旁临时搭建的台子上,站立一名穿著陆军军服的日本军官,透过扩音器用蹙脚的英语不断重复。
在军队的强行占领下,为寻求生路而聚集在码头上的群众开始骚动。
就在一旁,有名手持船票、打扮光鲜的中国人分开人群,穿越过日本士兵冲上登船梯。
突然间台下的士兵转向那名中国男子,毫无预警地开枪射击。
「不服从警告者,就地处决。」
开枪射击之后,那蹙脚英语又再度透过扩音器传出来。
望着那名遭到近距离射击、子弹贯穿头部,鲜血溅在水泥地上只剩半个头的男子,就连一向勇敢的雷蒙特,也全身起鸡皮疙瘩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们就此分离了,老爷。」
眼前的一切不需自己再多作解释,忠实的青年反复说道。
身为英国人的雷蒙特,如果现在没上船的话,会被日本军强行逮捕送到收容所。到了那里根本可说是必死无疑,为了活命非得现在上船不可。
如果硬让爱德华上船的话,毫无疑问一定会被枪杀。但他一个人独自留在这里,谁也没有办法保证他不会像刚才那个中国人一样,随便就被杀害。
雷蒙特只能呆呆的望着这位长久以来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与他分离的青年的脸庞。
在这场战火当中就此分离的话,说不定这辈子两地没机会相见了。
战再因毫无警告的射击而骚动不已的人祥当中,竟然要就此永别,雷蒙特忍不住冲动不加思索地抱住青年苗条的身躯。
细瘦的身躯丝毫没有抵抗的样子。在周围奇异的日光当中,一边让雷蒙特抚摸着自己削瘦的背部,爱德华也放心般张开自己的黑眼睛,就让雷蒙特这幺抱在怀中。
趁着日军没注意别的当下,雷蒙特稍稍拉开身体,在上衣口袋内寻找可以给爱德华的东西。
他尽可能抓出一把大钞,塞进爱德华外套的内口袋里。
雷蒙特心想除了钱以外,还有没有其它可以用来回报爱德华情感的东西,而继续摸索着口袋时,突然念头一转,取下右手的皮手套。
雷蒙特把打从归国的父亲手中接过来后就不曾离身,刻有家族纹章的银戒指从无名指上拔了下来,强行戴在在寒风中颤抖不已的爱德华的中指上。
「…不可以的,老爷…」
相当清楚主人的打算,爱德华青着脸说道。
用力握住急忙要把戒指拔下的手,雷蒙特低声说道。
「你要活下去,你要活着把这枚戒指还给我。在这之前,这枚戒指由你保管。」
爱德华那双黑色的眼睛渐渐潮湿了。
「只要你能活下去就好了。 千万别死…要活着把戒指还给我。」
用指尖拭去爱德华眼角的泪水,边用自己宽大的手套覆盖在爱德华戴着戒指的手上,雷蒙特继续轻声说道。
「…请您一定要平安回国…」
取下自己的围巾围在爱德华的脖子上,雷蒙特为了青年强装微笑。
「请您一定要平安无事…」
彷佛快要崩溃似的睁大眼睛,从黑色的眼眸中流出两行清泪,从爱德华颤抖的双唇当中只能不断重复这句话。
过去自己怎幺会以为眼前的中国青年没有感情呢?过去自己怎幺会以为被这个将所有情感埋藏在有如陶瓷般脸孔下的青年所蒙蔽呢?雷蒙特像是要尽可能把这张的小脸深印在自己脑海般,凝视着爱德华。
美丽的黑色杏眼,细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以及纤细的下巴。有着初恋情人的影子,却又有他个人特色的爱德华的脸孔。
汽笛声的间距越来越短了。
登船梯要拉起的时间已经逼近了。
「我爱你。」
在爱德华耳边喃喃细语一番,脸颊上印下一个吻之后,雷蒙特提起行李箱朝登船梯走去。
雷蒙特刚上船没多久,登船梯就拉起来了。
在长长的汽笛声当中,船慢慢的离开了码头。
雷蒙特站在甲板上,凝望着还站在码头上注视着自己的中国恋人。
那头整齐的黑发被风吹乱不停的晃动着,那双澄澈的黑眼睛只是默默凝视着自己。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雷蒙特突然回想起从前爱德华说过的话。
一想起今后在这片广大的土地上,爱德华要何去何从,雷蒙特就觉得痛苦得不得了。
既没有将两人绑在一起的华丽彩带与满天飞舞的纸片,也没有乐队的伴奏,船就这幺寂静地逃难般出港了。
在人群渐散的码头上,爱德华站立的身影越变越小。即使送行的人影越见稀疏,爱德华还是静静站在那里,任凭黄浦江又湿又冷的寒风吹打在自己身上。
在白浪滔滔中,即使船渐行渐远,再也看不到码头上的人影,看不到黄浦江沿岸有如水上幻影般耸立的白色街道,雷蒙特总觉得他还是能看见爱德华伫立在码头上的身影。
28岁的青年,独自一人留在中国大陆,既没有国籍也没有中文姓名。
「您说的成都北路,不就是这一带吗?」
在战况最猛烈时,在日本军的炮火以及联军空袭下被烧个精光的宅邸附近的马路旁,雷蒙特把车资交给操着浓厚口音讲上海话的车大后,下了黄包车。
边走边避开掉落的砖瓦以及被热气融化的街灯,雷蒙特寻找着曾是主屋所在地的那一带,但所留下的只是一片烧完的灰烬而已。
既然还有些烧剩的砖瓦,说不定…雷蒙特在期待下加快脚步,从残存的主墙中央门口住内一看,忍不住叹了口气。
原本期望能有残屋片瓦的期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坍塌的残骸也全烧成灰烬了。
过去曾有过二十名以上的佣人以及华丽装潢的豪宅,如今只剩一地碎瓦片。
裹着外套边朝主屋的遗迹走去,雷蒙特边回想着在此举办过的无数宴会,好几名中国佣人来来回回忙碌着,过去那段优雅的日子。
一踏进玄关,那里总是站着一位彬彬有体的低着头,身形高窕的中国青年。
您回来了,老爷…青年总是这幺说着欢迎雷蒙特回家。
比任何人都聪明伶俐,谦恭有礼,有着一双略带忧愁的黑眼睛,以及令人最值得怀念、温柔的笑容。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一等到外国人获准进入中国后,雷蒙特立刻回到上海。
在战争开始后半年,查尔斯老泪纵痕地站在码头上,迎接从在英国海军舰队护送下回到祖国港口的轮船上步下的儿子。
面对儿子道歉,从父亲继承的重要戒指,由于自己的不小心在逃难时没有一起带出来的解释,查尔斯什幺话都没说。你平安无事就好…查尔斯只是抱着雷蒙特的肩膀。
雷蒙特虽然身为贵族,但在基于贵族义务以及遵循传统的情况下,在非常时期贵族子弟有保护国家义务的习俗下,不久便以陛军军官的身分远赴缅甸战场。
一方面,雷诺克斯家没有其它可上战场的男子,再说雷蒙特也不是那种害怕承担自己义务的男人。
就这样,雷蒙特来到在大战中号称战况最险恶的缅甸。在经历多次死战,损失众多同胞的情况下,雷蒙特自己也左肩受伤,总算回到了英国。
原本在上海晒黑的肌肤,在热带阳光长期强烈照射下更显黝黑,精干的容貌跟大战前比起来,也更显严肃。
在雷蒙特远赴缅甸的期间,因为担心在热带枪火下作战的孙儿,年迈的第十六代里奇蒙柏爵就此去世,由父亲查尔斯继承第十七代爵位。
担心左肩的伤口恶化会首致命危险,年迈的双亲曾阻止儿子踏上漫长的船旅,但是雷蒙特为了要寻找五年前跟自己生离死别的中国青年,因而再次踏上上海这块土地。
取代被烧毁的字邸,雷蒙特暂时凄身在和平饭店的北楼,努力寻找爱德华。
但爱德华的去向如今是生是死,根本就杳杳未卜。
有人说他在街上被杀害了,也有人说曾在外国人收容所见过他。
因为国情还不安定,请警察协助寻人也效果不彰,倒是有不少中国人为了领取谢礼而编造出不少谎话。
各式各样不确实的情报传到雷蒙特耳边,却没首任何一条派得上用场。
不光只是在上海,雷蒙特连苏州、常州、杭州,甚至南京也都找过。整片中国大陛就仿佛在嘲笑这个努力四处搜索的男人般宽广,在茫茫人海中要寻找一名国籍跟中文姓名都没有的青年,是多幺不容易。
没有任何证据保证爱德华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雷蒙特无法期待爱德华会在激烈的巷战中平安无事生还。
如果爱德华还活着的话,希望起码能再见到他一面;要是已经死了的话,至少也要找到他过世的地方凭吊。
但尽管雷蒙特花费再多的人力与金钱努力地搜索,还是徒劳无功。没多久后,中国境又民开始暴发国共内战,互相占领上海的各处楼房进行巷战,雷蒙特逼不得已,只好暂时返回英国。
由于中国的国政浑沌未定,雷蒙特回英国后,再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进入中国。
每当双亲开始催促36岁的雷蒙特赶快结婚时,他就会把已经毫无感觉,当年与汉弥尔顿家解除婚约的伤心往事拿出来当挡箭牌,拒绝所有的亲事。
如果爱德华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已经32岁了。
关在书房里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的雷蒙特,突然抬起头凝望放在书桌上的照片。
桌上放着的,是双亲还住在上海时,在庭院里跟所有佣人一起合影的照片,也是过去雷诺克斯家在上海过着最繁华生活时的照片。
一群围绕着坐在正中央椅子上的双亲跟雷蒙特的佣人当中,可以看到高窕的爱德华就站在最旁边。当时的他还相当年轻。在一群面带微笑的中国人当中,以一脸认真的表情把手放在身后笔直的站立着。
雷蒙特原本拥有的几张相片,在当初逃难时,匆忙得根本来不及带出来。只有在双亲带回英国的相片当中,剩下了这一张唯一留有爱德华身影的照片。
那是在爱德华还遵循着沃雷斯的教诲,努力戒律自己时的照片。
雷蒙特回想起打从与自己拥有亲密关系后,爱德华常常会责备自己,痛苦呢喃着自己称不上是称职的管家。
虽然当时雷蒙特只笑着安慰他没这回事,但心里却很明白,爱德华心中有他自己认同的管家形象,也不难理解爱德华会有如此的感叹。
那一段日子就像做梦一样。至今雷蒙特还不敢相信,世界上会存在着这幺一条不可思议的街道,让人更加怀念那一段如梦的日子。
即使现在再度回到上海,雷蒙特也很清楚这座因为国势衰落而完全变了个样的城市,已经不可能再次恢复过去的繁华景象。有外国人昂然阔步,被称为租界的特殊世界,已经不可能再次出现。
老爷…那位就像是任对待珍贵物品一般的呼喊着雷蒙特的青年也已经不在了。那位把主人的事情视为第一优先,比自己比任何事情还要重视的青年,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雷蒙特心想,这辈子不可能再见到爱德华了。打从在那片汪洋的广大上地上,毫无线索持续寻找着爱德华时,雷蒙特心中就隐约有这极感觉。
雷蒙特事后也常回想着,如果真要后悔,宁可在当时就算被杀也该把爱德华一起带上船,或者即使会被送到收容所,也不该离开中国。然而事到如今,也只是徒增感伤,实际上以雷蒙特的身分,也不太可能为一名中国青年如此牺牲。
但毕竟还是有后悔得不得了的时候,懊悔自己当时为什幺就这样把爱德华留下,独自离去呢?至今雷蒙特还是觉得,当时自己已经把一半的心跟爱德华一起留在那片战乱之地。
只不过,在做梦般的记忆当中,用手臂环抱着爱德华的触感,到现在仍然觉得宛如昨日一般。然而这些回忆反而让雷蒙特觉得,那些日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雷蒙特甩甩头,拋开感伤的情绪,站起来伸个懒腰,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打算出去散个步转换一下心情,边走出了屋外。
沿着长廊住楼梯方向走去的雷蒙特,耳中难得听见管家葛兰姆抬高音量说话。
把爱德华视为自己的接班人,就像亲生儿子一般疼爱的沃雷斯,边想念着那名留在遥远国度的青年,后来也跟跟自己一样独身多年的女仆领班克蕾顿结婚,辞去工作离开了雷诺克斯家。
在沃雷斯伴随着查尔斯来到上海之前,原本在他手下工作的葛兰姆如今担任这栋命名为古伍德大厦的广大宅邸的管家。
雷蒙特心想,莫非他又跟女仆领班起争执了,为了要捉弄这两个生性不合的佣人雷蒙特放轻脚步朝楼梯走去。
但是葛兰姆提高音量讲话,也只有刚才那次而已,之后便降低音量,跟女仆领班两人好象激动的在争执些什幺。
雷蒙特一步下楼梯,依照住例这两个人果真在舞厅里争吵着。
一听见咳嗽声,管家跟女仆领班总算注意到年轻主人的存在,开始想要解释原委。
「你们两人的感情还真好,每天都有事情可以争吵。」
盘着手臂稍微抬起下巴,雷蒙特像是捉弄两人般的脸上浮现恶作剧的微笑。
「不是的,是因为有客人来,我正想要去通知雷蒙特少爷,可是葛兰姆先生却说没这个必要。」
听见主人说两人感惜很好,女仆领班把双手紧绞在胸前赶紧解释道。
「我只是说怎幺可以不先辨别来客的身分,就随随便便去叫少爷出来呢!竟然把那个打扮不得体,也不知道身分的青年称作客人!我看他只不过是个新手的乞丐罢了。」
头发有点微秃的顽固管家,像是要强调自己的话般用力抬起下巴。
「可是,他英语讲得很流利,而且跟少爷很热的样子,我想一定有什幺特别原因的。」
「你说…他的英语讲得很流利,不是英国人吗?」
对女仆领班的话感觉到些许蛛丝马迹,雷蒙特赶紧追问道。
「不,是个年轻的东方人。他还要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少爷…」
一把抢过女仆递来的小布袋,打开后掉出来一个刻着家族纹章,相当沉重的银戒指。
「…爱德华!」
雷蒙特一边大叫一边跑下阶梯冲出玄关。
从开满着石楠花,矗立在山坡上那座宅邸的阳台上,可以看逐渐远去的黑发男子的背影。
当他行走的时候脚步略为不稳,挺直的背部不自然的摇晃着。爱德华还活着…雷蒙特努力的向前跑。
「爱德华!」
雷蒙特脚步不稳,胸口也开始紧缩。
尽管如此,只要爱德华能够活着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足够了。
「爱德华!」
雷蒙特用尽全力边跑边叫着。
细瘦的肩膀摇晃着,青年慢慢转过身。身上的确打扮得不甚得体,但还不至于给人不干净的印象。
那双让人怀念、爱恋濡湿般的黑眼睛正凝望着自己。雷蒙特边跑边确认。
为了遵守与自己的约定而来到千里迢迢来到异国之地,这份勇敢的精神更是雷蒙特深爱不已。深爱他的全心全意。
「你要去哪里,你打算要到哪里去!」
一靠近爱德华,雷蒙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力一把抱住那苗条的身躯。
爱德华至今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如少年一般削瘦的身材。
虽然两颊深陷不少,但是看起来还是依旧年轻,一点都不会让人感觉道分离六年的岁月。
「你究竟是怎幺来的…为什幺…不…你竟然还活着,活着来到这里…」
怀念与喜悦交织着,雷蒙特伸出一只手如做梦般轻抚着爱德华的脸颊,一边像是害怕怀中的青年是否为幻影一般用力抱紧爱德华。
「你是来找我的吧?你要去哪里?你打算要到哪里去…」
像是要把比过去更加削瘦的身体折断似的紧紧的拥住爱德华,雷蒙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爱德华的脸颊上,深怕他会从自己怀中逃离般地询问。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怕会给您惹来麻烦…」
爱德华用他那彬彬有礼、令人怀念的声音静静地回答。
「什幺麻烦?你怎幺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我是这幺想你,这幺爱你…!」
捆瘦的身躯在雷蒙特怀中弯曲着。
可是我…爱德华小声地喃喃道。
「…我是中国人。就算来到这里…我还是不能留在老爷身边…」
「你…你在说什幺?别管那幺多,只要能留在我身边就好、就足够了。」
对于突如其来的喜悦感到高兴不已,雷蒙特一边摇晃着抱在怀中的身躯,用着像是要对不听话的孩子解释似的口吻坚持道。
「再说,你离开这里还能上哪去呢?你有地方可以去吗…」
在开满石楠花的山丘上,稍稍松开原本用力抱着爱德华的手臂,雷蒙特搜寻着爱德华的脸庞询问道。
「…你问我该怎幺办我也…」
爱德华用细细的声音回答道。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好几次只能在梦中听见的怀念声音轻轻颤抖着,爱德华像足寻求依靠般紧紧握住雷蒙特的衬衫。
完
I
下了班正要回家的杜永祥,在离旺角街头不远的住家门口,发现一名倒卧在地上的青年。
打从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后,统治者从日本再度变回英国的香港,一度因为日本所实施的「人口疏散」计划使得人口减至六十万左右,但等到年末,人口已经恢复了约一百万人左右。永祥心想,这名男子恐怕也是逃难至香港的众多难民之一吧?
大战结束以来,大量的难民从中国大陛涌进这个狭小的香港。
因为这里是英国的领地。
虽然英国政府并没对香港境内的中国人作任何保证,但跟同样是中国人却彼此互相争战的国民政府军与共产军比起来还是不同,至少不会从人民手中夺取一切。
经历十几年战祸的人们,为了求一平稳的安居之地,便纷纷挤到这个位于大陆东南方的狭小港都。
夜已经相当深了。虽说香港的气候稳定,但是为了抵挡寒风灌进背部而竖起衣领的永祥,只是快速撇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子,就立刻进屋去了。
在阴暗潮湿的路旁,无法判别那名男子究竟是生是死,就算天色够亮,在当时的情况下,永祥根本没有余力可以照顾这名流落到香港街头的男子。
今年31岁的永祥在九龙繁华之地的旺角里的某间酒吧,担任乐队的工作。这间在战前原本是为了日军军官所开设的酒吧,在今年年初时因饮酒作乐对战局恶化的情势有所影响,再日军的命令下暂时关店,一直到日本投降后,总算在这个月又重新开张。
原本永祥就很擅长弹爵士纲琴。既没有其它的才能,除了劳动手指以外他也不想从事其它劳力工作,总算能够再回到酒吧里担任纲琴手,只不过因为这个月还没领到薪水,手头有点拮据。
这个晚上也因酒客闹事心情不是很好的永祥,一关上门就把倒在门外的那名男子给忘了,脱下外套,烧了开水泡杯苦茶喝完后,就这幺合着衣服裹着薄被,一下子就睡着了。
隔天,过了中午永祥才醒过来,正打算到路边摊去吃碗粥时,一打开门,这才看见昨晚到在自家门口的那名男子正蹲坐在门边。
「喂,如果泄死的话,就滚到别的地方去吧!」
不希望自己家门口躺着一具尸体的永祥,对那名男子开口说道。
蹲坐在门边的男子看起来比昨晚随便一瞥时还要年轻,脚上好象有伤似地在大腿上缠着一块已经完全变黑的布条。
永祥才刚想着这名一动也不动的男子莫非已经死了不成,这才记起过去母亲曾经说过,当遇见死人时要口中重复念三遍咒语,在没人时尸体就会主动移到别的地方,于是永祥伸手推了推男子的肩膀。
「…求求你…」
令人惊讶的是,这名男子竟然还有气息,从他的喉咙里吐出沙哑的声音。永祥听出来他说的是上海话,永祥一直到战争前都待在上海。
「你是上海人吗?」
永祥朝蹲坐在地上的男子弯下身,盯着他的脸看。
这一看让永祥吃了一惊,这名年轻男子的长相竟然跟在永祥工作的那间酒吧里唱歌的歌女沉庆春极为相似,虽是个男人却有着非常俊美的脸孔。
沉庆春跟永祥一样都是在上海长大的,一直到战前才来到香港,是个用美丽又哀愁的声音唱歌的女孩。
庆春的美貌跟优美的歌声很快的就风靡了来酒吧寻欢的英国官兵们,专门来给庆春捧场的男客人在短短开店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增加了不少。
就连永祥也跟同样是乐队成员的黄土阳一样都是庆春忠实的拥护者。
「喂,你是…」
宛如女性一般濡湿的黑眼睛稍微张开看了看永祥,年轻男子就这幺力气全失,软摊在永祥怀中。
***
「…跟我长得很像的人…?」
庆春眨着她那双涂上厚厚舞台妆的眼睛,回头看着一脸高兴样来跟她报告的黄士阳。
庆春是个美丽的女人。当她站在舞台上唱歌时,会让人误以为是仙女下凡似的,集世界上令人无法想象的美丽于一身。
跟那些活泼有精神的广东美女不同,因为在战争时曾经亲眼目睹双亲被共军杀害,因此这位酒吧歌女的美貌中总是略显哀愁。
不管是歌艺还是容貌,跟过于活泼的广东话流行歌曲不太相配的歌女,因为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总是偏好唱些慢板的英语老歌。
「是呀,就是永祥今天早上救的那个人。听说是个跟庆春长的很像的年轻男子。」
想要稍微引起庆春注意的士阳,就好象是在炫耀自己功劳似的回头看着永祥。
「真的跟妳长得很像。我还想说不定是妳的亲戚什幺的…」
跟士阳一样都想引起庆春注意的永祥,朝穿著黑色长裙肩披黑色开标毛衣的庆春点点头。
庆春是个就算穿上舞台装也丝毫不会让人感觉到轻浮的女人。
用一把据说是某位热情崇拜的日本军官所送的鳌甲制发梳将丰厚的黑发俐落的盘在头顶的女子,嘴里喃喃念着「这就奇怪了…」。
「大家也应该知道,我的亲戚们都不在了。我亲眼目睹他们被杀死,家也全烧光了。不可能有人现在还逃来这里的。」
这名装扮华丽的女子,让人猜不透那流畅悦耳的声音究竟是从她娇小身躯的哪个部分传出来似的,那张白色完美的鹅卵形脸蛋略显忧愁,一边轻轻摆动着手上那把表演用的羽毛扇一边说道。
「或许是因为逃难所以才来到香港也说不定…对了,他脚上受了重伤,一定是逃出来时被枪打到的。」
原本不太像继续追问下去的庆春,又转向永祥嘴里喃喃念着「好可怜啊…」
「说不定妳真的认识他,要不要去确认一下?虽然只听他说了一些,不过我想他应该是会讲上海话。如果不认识的话就算了,反正到时候再说嘛,对吧?」
永祥看看士阳,要他也劝劝庆春。
看着这名身材矮小却负责打鼓,比自己还要小三岁的男子用力点点头,永祥当然也注意到士阳打算跟庆春一起回自己家,看士阳略显焦急的征求自己的同意。
「会讲上海话?这样啊…既然跟我长得这幺像说不定也是种缘分。等表演完后就过去看看吧…」
总是带着一脸寂寞神情的女子,很难得的扬了扬嘴角,点头同意道。
***
「哎呀,还真的是长得很像呢…」
来到永祥家里的庆春,看着横躺在过去从英国人手中接收来的床上的男子,不禁惊讶的睁大眼睛。
卸掉舞台妆后只穿著一件朴素外套的庆春,走近青年更仔细的审视着他的脸。
失去意识的男子身上只穿著件衬衫跟夹克,穿著打扮看起来好象是特别讲究似的,胡子也刮的很干净,给人一股清洁感。
从他的长相看来,永祥也不觉得庆春会认识他,看起来过去似乎过着满富裕的生活。
除了绑在腿上那条已经吸了不少血而变黑干硬的布条外,身上看起来不太脏,这也是永祥会把这名男子带进家里的理由之一。
「好可惜,不是我认识的人…」
「这样呀,那也没有办法。不好意思还要妳特地过来一趟。」
望着摇摇头的女子开始觉得这间骯脏的房间显得太过狭小的永祥,也不管当初是自己邀请庆春来的,只觉得解决了一件事而做下心来微笑道。
「还真是长的有点像呢,也难怪永祥会误以为是妳认识的人。」
果真要求同行的士阳也不可思议的望着失去意识的男子的脸庞。
永祥并不讨厌这位个性开朗的男子,唯有在提到庆春的时候两个人才会怒气相向。
其实平时在所有的乐队团员当中,就属士阳跟永祥最意气相投了。
「喂,他是不是发烧了呀…」
再次弯身仔细审视男子的庆春回头对两人说道。
「他的腿伤看起来很严重,因为化脓而发烧也不是什幺奇怪的事…」
永祥吞吞吐吐地说道。
自己已经有半年以上没有工作了,虽说还不至于烦恼隔天没有饭吃,可是也不容许自己生活过得太宽裕。
为了慎重起见永祥曾经找过男子胸前的口袋与长裤口袋,发现他身上都没有什幺像钱包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在昏倒或被枪击中时就被抢走了吧?
男子身上只有一支用布包着以象牙制成笔杆看起来相当昂贵的铜笔,还有一枚放在布袋里用皮绳紧紧系住袋口的银戒指。
虽然很想从失去意识的男子身上拿走这两样东西,但永祥也不是个坏人。反正万一男子就这幺死去的话,这两件东西迟早都会归自己所有;再说把这两样东西当成借他床铺的代价,应该也不过分吧?永祥这幺想的。
但现在永祥根本没钱去请医生来帮男子看病,这名失去意识的男子想必熬不过这两、三天了。
「我们根本没钱去请医生嘛!」
仿佛察觉到永祥想法的士阳,像是替永祥辩解似地说道。
那幺就…庆春拔下插在发上的鳌甲发梳,一头黑发一下子披散在庆春的肩膀上。
「就拿这个去请医生吧!」
「可是庆春,这是…」
庆春一脸没事样地朝猛吞口水的两人微笑。
「没关系的,这个发梳原本就是某个无关紧要的男人送的。反正哪天生活过不下去时,我也会把它给卖掉的。
你不是说他从上海来的吗?反正是同乡嘛,帮帮他也不是什幺坏事呀!」
这样呀…永祥只能迟疑地接下庆春递过来的发梳。
既然庆春都这幺说了,也不得不去请医生。
「会来这里看诊的,只有那些没有执照的医生而已,这样也没关系吗?」
「不要紧的。如果就这幺放着不管的话,这个人两、三天就会死了。」
用着比唱歌时还要稍微低沉的声音,庆春紧盯着永祥说道。
在欢场酒吧唱歌的歌女,虽然外表看起来楚楚可怜,却是个相当有情有义的女子。正因为她有着话一出口就绝不会改变心意的坚强韧性,这也是永祥跟士阳会被她吸引的原因。
「永祥,救救他吧…」
凝望着画着淡妆的庆春脸上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永祥点了点头。
「你脚上的伤,光靠那名医生的功力是治不好的。那个密医也说了,你这一辈子可能都得拖着脚走路了。」
永祥边递了杯茶给总算可以起身的男子一边说道。
男子似乎是听不懂永祥讲的广东话,一边接过茶杯一边做出听不太懂的表情。
「上海话你就听得懂吗?」
永祥用上海话重新问了一遍,男子点了点头。
「真的很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等永祥把刚才所讲的话用上海话重复一遍之后,男子微微低着头谢道。
没有口音,纯粹是土生土长上海人的发音。
这样呀…,永祥瞇起了眼睛。虽然庆春也是上海出身,可是平常跟永祥交谈时并不会用上海话,永祥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如此完美的上海话了。
广东话跟上海话的发音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名男子看起来似乎也不像完全听不懂广东话,或许是因为永祥讲的太快他一时听不清楚吧。
「你要谢的话就谢庆春好了。她为了你还毫不可惜地卖掉一个昂贵的鳖甲发梳。」
「庆春…?」
「她是我工作的酒吧里的歌女。只听说是同乡就要我去帮你请医生,是个很不错的女人。」
真是太谢谢她了…男子的眼裨闪烁着。他那双眼睛如果要说像谁的话,还是像庆春吧,永祥心里想着。
「庆春跟你长得很像,一开始我还以为她认识你所以才会救你的。」
「那真是太麻烦您了…」
一边道谢,一边习惯性的把手摸向胸前的男子,脸色突然为之一变。
「你是在找…这个吧?」
永祥取出藏在男子枕头下,用布也好的戒指跟纲笔交还给他。
「在这种地方,就算是在医生面前,也最好不要随便拿出什幺贵重的物品,所以我才把它们藏在那儿的。」
「不好意思,因为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青年略显羞怯地笑道。可能是因为太过正直,丝毫没有怀疑永祥善意的样子。
「你的名字是…」
青年一瞬间眼神似乎略显犹豫,随即微笑说道。
「我叫…爱德华。」
永祥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的脸看。
「看不出来…你是混血儿吗?」
上海曾经首段时间被称为魔都,当时被称为西妓的白种俄罗斯人以及西班牙人的妓女,还有被称为日妓的日本妓女,再加上中国妓女,只要有钱哪一国女人都能弄到手。正因为有各国的妓女,所以才会生下各种不同混血的小孩。
但大多数的混血儿因为都是不知父亲为谁的私生子,因此不仅被西方人嘲弄,就连中国人也瞧不起他们。
永祥不是个坏人,想既然对方同样是中国人,也不需要去排斥他,但就是没办法用若无其事的态度跟他相处。
这个有洋名的青年只是微笑地望着略显犹豫的永祥。
「我是道地的中国人。只因为我生长的那个家庭的主人是英国人,所以才帮我取了个洋名的。
我不知道父亲是谁,也被母亲遗弃我,所以没有中文名。」
原来是有这幺一段复杂的往事呀,青年带着清澄的目光讲完之后就把眼睛垂下去了。
这也没什幺关系…永祥耸耸肩说道。
「每个人都有过不少往事,彼此彼此嘛。我叫杜永祥,在酒吧里弹纲琴。」
请多指教…看来这名青年似乎受过教育,朝着一名纲琴手,仿佛遇见贵人般彬彬有礼地打着招呼。
永祥不知道这名青年除了会讲上海话外,还能操着一口流利不带腔的纯正英语。此外,正如同永祥所说的,或许是因为在哪里受过佣人教育吧?他还有着一股能在高级饭店当小弟都不为过的热忱来服务所有客人。而且脑筋又好,原本只会一、两句的广东话也很快就学会了。
或许是归功于他那俊美的容貌,原本永祥他们还很担心他拖着受伤的脚恐怕无法胜任侍者的工作,但是打从爱德华来到店里三个月后,酒吧就多了不少英国军官的客人,为此经理还重重犒赏了爱德华一番。
「那个叫爱德华的男人,究竟是为了什幺原因,流落到这里啊?」
在演奏的空档躲在热气蒸腾的舞台一角,身穿分配给乐队团员统一西装制服的士阳,一边稍微拉开衣襟,一边望着正微弯着腰在帮英国客人点菜的男子,嘴里喃喃说道。
跟士阳及永祥不同,同样是由店里提供的黑色背心配上领结的侍者制服,怎幺看都觉得跟爱德华很相配。
虽说同样在这个酒吧里工作的同事们大家也很有默契彼此不太讲自己过去的往事,但是永祥的确也从这名没有中文名字的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不可思议。
旁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名男子根本不适合在这样的酒吧里伺候酒醉的客人。
就算没有客人,他也总是抬头挺胸的站在一旁,从来不像那些老是弯腰驼背的其它店员,只要一有空不是吃东西就是大声讲话聊天。不用特别交代,他也会主动打扫店内。打从爱德华来了之后,原本没人要管的员工休息室变得干净许多。
就算说这名男子曾经在哪个大户人家家里工作过,也不足为奇。
「该不会是哪里派来的间谍吧?」
士阳歪着他那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的脸,露出牙齿笑道。
「怎幺有可能嘛…」
永祥耸了耸肩道。
可能是听到两人的谈话,在休息时总是如同往常般在肩上被了一件黑色开襟毛衣的庆春,站在同一个舞台的另一端,以责备的眼神看着两人。
在中日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之际,日本傀儡政权的间谍组织,与当时位于重庆的中国国民政府的特务组织,以及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三方在上海进行激烈的间谍战。
上海不论在政治、经济、及战略士都是相当重要的都市,而且还有租界这个特殊的治外法权地带,对间谍组织来说是相当适合活跃的场所。
特别是顶着日本军势力傀儡政权的间谍组织,不断重复许多犯罪及暴力事件。不光只是在上海,一时之间日本军所占领的全部地区都得知他们的恶名。
虽着中日战争的结束这个曾经恶名昭彰的组织自然也跟着消灭了,然而国民政府跟共产党之间的争战却依然持续着。
士阳随口一句玩笑话,竟然说爱德华不晓得是哪边派来的间谍。
但是从士阳的话里听得出来,他多少是因为介意爱德华的存在,所以才会故意若有似无的中伤爱德华的,但是不管再怎幺看也不觉得爱德华是那种会欺骗别人,暗中收集情报的人。
从永祥的所说的话中,就可以知道爱德华为人正直。
上海人原本在中国人当中是以最会算计出名的,可是爱德华却完全不一样。不晓得是因为他不经人事还是太过善良,根本就不懂得要怀疑别人。
爱德华总是用他那双近乎透明般清澄的眼睛,望着比永祥住的地方还要高上许多的远方。这一点不晓得是好还是坏,在店里其它人的眼中看来总觉得爱德华让人捉摸不定。
士阳不中意爱德华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爱德华身体一复原后,庆春就突然开始跟他走得很近。
在夜晚的世界里只能面对一群酒客的歌女,深深被这位与自己周围的人完全不同,首副善良心地的青年所吸引。
庆春会被爱德华吸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身材高挑、长得又英俊,讲话彬彬有礼,根本就不可能会跟他人发生冲突的男子。
虽然稍嫌无趣了些,可是在这名欢场女子的眼中看来,确觉得他非常诚恳。
明知道跟爱德华没有关系,可是看着庆春主动接近爱德华,永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打从离开永祥家,在酒吧附近租了一间连阳光都照不到的狭小房间的爱德华,每天都默默的努力工作着。
侍者的薪水称不上很多,但是因为店里有很多西方客人,所以小费其实还拿的不少。
特别是爱德华的机运也不错,因为他谦恭有体的态度所以他拿的小费往往比其它几名侍者还要多。
虽然如此,爱德华没打算换间环境比较好的房子,也不太花钱买衣服或交际应酬,只是不断努力存钱。
爱德华不笨,不可能没注意到庆春对自己的心意,只不过不知道为什幺,爱德华就是一点响应也没有,只是平淡地过日子。
一般来说,中国人是很重义气的,一旦受过他人的恩惠便会一生感激对方,为了报答对方的恩情在所不惜,也深信这是正确的人生道理。
爱德华也很清楚自己应该对当初救了自己的永祥与庆春怀抱感谢之意,但是爱德华根本无意主动加入两人,甚或是其它店员们之间。与其说他是没神经或惹人嫌,倒不如说爱德华的心早已被其它事给紧紧揪住了。
也因为如此,明知道士阳私底下偷偷散布自己不知是哪里派来的间谍的谣言,爱德华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其它事上。
说不定他有喜欢的女孩子。虽然两人相爱,却因为对方是首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两人的婚事遭到对方父母的反对,反正充其量以永祥的程度也只能这幺想了。
但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爱德华怎幺有可能会不在意庆春的爱慕,而只是默默努力工作存钱呢?
「既不喝酒,也不爱玩。下班后找他一起出去,总是被拒绝。每天都直接回他那间又窄又暗的房间,那伪君子先生的生活究竟有没有乐趣可言啊…」
「士阳,你别这幺说嘛,他可是个认真的好人喔!」
站在边玩弄着鼓棒边嗤鼻说道的士阳身边,庆春皱着眉头责备道。
嘿嘿…士阳只能一脸无趣的耸耸肩把视线飘向永祥。
永祥只是努了努嘴唇制止他。
士阳的不满是可以理解的。不光只是士阳,不管是店里面的员工或是客人,绝大多数都是庆春的爱慕者。陶醉在庆春一举手一投足间的所有人,迟早会发现庆春对爱德华的心意的。
到了那个时候,不管爱德华是不是肯接受庆春的心意,对爱德华感到不满的人想必都不在少数吧?
应该要早点警告他才是…永祥一边望着爱德华的侧脸一边想着。
这是永祥所能做到的最大诚意了。对永祥来说,当然也不希望庆春被爱德华给抢走,因为庆春是他长时间以来,一直希望能得到手的绝色佳人。事到如今怎幺肯让他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抢走呢?
即使微拖着脚,手中棒着的托盘也丝毫不曾晃动,爱德华在酒醉的客人之间笔直地走着。点菜时从来不曾出过差错,也不曾跟酒醉的客人起过争执。
过去永祥曾经认为庆春是误降凡间的仙女,如今他别认为爱德华是因阴错肠差而误闯进香港繁华之地的圣人。
但是,如果想长时间侍在这里工作的话,爱德华还是应该要稍微了解一下自己的立场。
其实永祥自己也对这位有点脱离尘世的青年感到兴趣。既然两人年龄相仿,又处的不算太坏,永祥多多少少也想知道,这名对对庆春完全不盛兴趣的青年究竟在想些什幺。
正当永祥就这幺盯着爱德华瞧的同时,仿佛是注意到他的视线,爱德华回过头来很难得的露出洁白的牙齿,带着天真无邪的表情朝永祥微笑着。
***
「喂,我首件事想跟你说…」
凌晨三点过后,店里的客人也逐渐散去,永祥走下舞台出声叫住正在收拾桌上玻璃杯的爱德华。
好哇…转过身来的爱德华带着完全不留察觉永祥思绪的表情,脸上如同住常一般浮现着完美的笑容。
「马上就要下班了,可以等我把店里打扫完吗?」
「没关系,我等你。」
永祥耸了耸肩点头道。
永祥看着爱德华拖着脚朝最后一桌客人走去,彬彬有礼的跟客人解释已经要打烊了麻烦请客人结帐。
等到目送客人步出店门之后便开始把椅子住桌上摆。不管在哪家店都一样,爱德华很清楚当店里还有客人在场的时候就开始整理环境是会破坏客人的兴致的。
在灯光渐暗的酒吧里做完帐的经理拿着今天的营收往酒吧的工楼走去,其它店员们也早就开始准备回家,根本没有人还会仔细的把椅子住桌上摆。
大家都说那是爱德华的工作,根本就没有人会主动帮忙。就算没有把椅子摆在桌上,只要用拖把在地上拖一拖看起来就像打扫过了。再说在这个风月场所根本就没有人管要用什幺方式打扫。
「你还真是正直的可以,干嘛做这种事嘛。」
永祥边发牢骚边帮忙把其它的椅子放到桌上,等爱德华比地板拖干净。
但是爱德华的打扫工作还不只这样。抬起椅子拖完地板之后,他又再次把椅子放回地上,把所有桌子都擦干净之后,已经又过了30分钟了。
最后等爱德华换好衣服跟经理打过招呼之后,永祥跟着青年走出店外。
「你每天都这样打扫店里吗?」
时值二月下旬,在深夜寒冷的街道上缩着背把双手插进长裤口袋的永祥询问道,跟永祥并肩走在一起的爱德华点了点头。
「你这幺做根本就没有人会帮你,再说经理也不会给你加薪。他才不管是谁打扫店里呢,你究竟是为了什幺要这幺做呢?」
在东方人当中还算相当高大的爱德华,从稍高的位置看着永祥。
「过去曾经有人教过我,要提供客人一个清洁又舒适的场所…」
「这算什幺嘛,是新手的教条之类的吗?」
爱德华只是用他那给人不可思议印象的微笑望着耸耸肩的永祥,什幺都没说。
「你要不要来我家?虽然不太舒适…」
「啊,就这幺办吧。反正你家比我家近。」
永祥朝家里离酒吧比较近的爱德华点头道。
***
爱德华说自己家里不太舒适,可是一点都没谦虚。
屋里不但湿气重,而且只有一小扇朝北开的窗户,两个大男人一站进去都觉得有点压迫感,捡回来的木箱上只铺着薄被,剩下另外一个代替桌子用的木箱。反正这个狭窄的房间里也没有其余空间可以放更多的家具了。
当然这间屋子里是没有电力的,爱德华用火柴点燃木箱上的蜡烛。
在阴暗的屋里,蜡烛的光线映照在手持火柴的青年白色的指尖以及惨白的脸上。
或许是因为青年的天性吧,房间虽然狭小可是却保持的相当干净,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甚至还听得到从隔壁人家传来的刷牙声音,因为两户人家之间只隔着一片薄木板做的墙壁。这间因为房东为了要多赚点房租,而勉强用木板隔出来的小房间,跟在路边的生活不同,总算还有墙壁跟门。
永祥也不认为自己的家有多舒适,但是跟这间房间比起来实在是要好过数十倍了。
「凭你拿到的那些小费足够搬到好一点的房子吧?你怎幺能忍受这样的房子呢?这种房子连猪都不要住。」
因为没有地方可坐只能坐在棉被上的永祥如此苛刻的批评着。
「你是为了什幺事需要钱?医生也说过,你那只脚就算动手术也治不好了。」
望着口无遮拦老实说的永祥,爱德华只是静静的微笑着。
「…我想要去英国。」
「什幺?」
朝着惊讶的睁大眼睛的永祥,一同坐在棉被上的爱德华低头望着自己交缠在膝盖上的手指,又重复说了一次。
「我想要去英国…所以才从上海来到香港…我想到了这里总会有办法去英国的…」
「…你究竟在想些什幺啊…」
永祥再度重复着,这个今天已经不晓得说过多少次的问句。
「…我有一个想见的人,他是英国人…我有东西非得要还给他不可…」
爱德华第一次提到跟自己的过去有关的话。
爱德华一边说着一边低着头,在脖子底下像是要确认什幺似地用指尖摸索着,永祥这才注意到爱德华的脖子上挂着那个似乎是很重要的戒指。
当爱德华还住在永祥家里的时候,除了道谢等客套话以外他跟爱德华之间根本没讲到几句话。永祥自己也不太想追问爱德华的过去,爱德华也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
「就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不肯搬家,一直努力存钱吗?」
是的…爱德华点点头。
「我想多存点钱,当作旅费跟买船票的费用。」
「想买船票,你有办法吗?」
带着暗自询问过去曾经泄漏过自己就跟私生子差不多的爱德华是否有户籍跟国籍的意味,永祥问道。
没有…爱德华垂着目光低声说道。
「…那是要伪造啰?」
「我听人家说,只要到了香港总会有办法的…」
跟那张老实的脸不太相称,爱德华以真心想要弄到船票的坚定话语,否定了永祥的话。
的确,至今中国政局未定,比起在战火下已成废都的上海,在完全属于英国领地的香港,的确比较容易去到英国。再说九龙城简直就跟过去的上海一样,是个只要有钱没有什幺弄不到手的无法无天的地带。
「船票可不便宜,而且普通人是没办法简单弄到手的。」
「我知道,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去英国。」
爱德华喃喃说道。
「你在英国那个想见的人是女的吗?一定是吧?所以你才会对庆春的心意装做毫不在意。」
爱德华转向嘲笑他为了这个缘故甚至想犯罪的永祥,又再次垂下目光。
「…我…我不爱女人…」
听着青年的低语,永祥稍微拉开了身体。
「莫非,你是…」
永祥也知道有些人有这样的癖好。自古以来中国就有不少宠爱少年的习惯,甚至听说,只要到九龙城,连男人都买得到。
可是,一提到现在跟自己一起单独待在这个狭小房间里的男人,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为什幺自己会到一个有这种癖好的男人家里呢…彷佛读出了永祥脑海里反射性的想法,爱德华静静摇了摇头。
「不光只是女性,除了那个人以外,其它人我通通看不上眼。」
就算听起来是在讲漂亮话,就算听起来是毫无修饰的言语,但只要看着青年的眼睛就可以知道他所言不假。
「既然是这幺重要的人,为什幺会把你丢下不管?如果他也把你一起带回英国的话,你现在也不会沦落到这里来啊?」
一知道爱德华的性癖好后,稍稍拉开身子的永祥,看着青年眼里的真挚声音也不由着软化下来。
「在日本军侵占时,我跟他在上海码头分开了。
如果继续逗留在上海的话,身为英国人的他一定会被送去收容所的。再说身为中国人的我也不能上船…」
「…这是五年多前的事了吧?对方说不定已经结婚了,说不定根本就不记得你了。
就算你冒着生命危险,把重要的戒指送回去给他,说不定会就此被扫地出门。」
对于青年这段如少女般纯洁的恋情,永祥只是冷静地用残忍的话批评着。对这名在这风月场所里见识过无数男女分分合合的男子来说,青年所诉说的梦想,就像是出嫁前的少女所做的白日梦一样。
对于永祥的话,青年也只能点头同意。是啊,说不定是这样…
「我也知道就算去了,很可能也改变不了什幺,很清楚自己根本派不上用场。那个人已经回到英国,说不定早就把我给忘了…」
可是…青年又继续说道。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见他…就算是一眼也好,我想再见到他…
想必这是跟那名男子分离以来,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目标吧!
在阴暗的房间里,遮住脸庞发出叫人听了痛苦的悲痛叹息,拥有无邪灵魂的青年像个孩子般哭泣着。
***
永祥向在九龙城里有位很首办法的叔叔的士阳,打听伪造船票的价格。
永祥跟反问自己问这事干嘛的士阳解释,如此一来,爱德华就会离开这个地方。还没有放弃庆春的士阳,不出三天就从叔叔那里打听出来。只能付现金。
只不过士阳问到的价格,果真如永祥所想,光靠爱德华在这条街上所赚到的钱,根本就买不到。
一听到价格后,爱德华也只能用微微发青的脸回答「我知道了…」。
永祥望着青年憔悴的脸庞,猜想他是否会放弃去英国的计画。因为再怎幺样,都不可能筹出这笔钱来的。
因此在两、三天后,爱德华捧着如同永祥所说的大笔现金出现时,永祥还以为青年是去做了什幺不法的事情。
「你去做了什幺事…」
朝着客人渐散的店里叫住永祥,偷偷取出几张纸钞的爱德华,永祥轻声问道。
爱德华先是低头,接着又稍微抬起头来微笑道:
「我把那个人送我的纲笔给卖了…」
就跟那个戒指一样,在青年倒下时还很慎重地带在身上,不知道有多昂贵,有着象牙笔杆的纲笔竟然被卖掉了。永祥惊讶地睁大眼睛。
身上连个皮夹都没有的青年,如此珍惜纲笔跟戒指,可见这两样东西对爱德华有多重要。
「这样就可以买到船票了吧?」
但是压根就没想过见到男子后会是什幺情形的爱德华,用兴奋的眼光看着永祥。
「嗯,够了,一定够了。」
曾几何时,自己也变得想要鼓励这名青年,永祥点点频鼓励般地朝爱德华笑笑。
爱德华也露出高兴的笑脸,如往常般开始一个人打扫店里。
经由士阳的叔叔那里买到伪造船票后的一个星期,爱德华突然对着在开店前正在房里换衣服的永祥说道。
虽然明知买到船票后,青年也不可能长久继续待在这里,爱德华用着就像是明天要出门去哪里游玩般若无其事的语调说。
「只做到今天啊,你已经跟经理说过了吧?」
永祥用着有点过分镇定的语气询问。
「是的,因为受到经理很多照顾…」
用廉价的薪水就能雇用到像爱德华这幺勤快的侍者,经理怎幺可能这幺简单就点头同意,可是爱德华却半句也没提。
「你打算什幺时候出发?」
「我要搭明天的船。」
光凭青年存的那些钱,恐怕只能买到最下等的船舱,但是那艘船就彷佛要开往天堂一般,爱德华带着开朗的表情微笑着。
「这样啊,还真是突然…」
永祥嘴里喃喃念着,直盯着爱德华的脸瞧。
「所以我要把这个拿给你…」
爱德华从围在制服前的围裙口袋中,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小盒子。
「这是…」
看着从盒子里拿出来的鳖甲发梳,永祥什幺话也说不出来。
是用卖掉纲笔剩余的钱买的吧?比当时庆春拿出来卖时还昂贵的发梳,好好地收藏在小盒子里。
「由你自己交给庆春的话,庆春更高兴的。」
永祥带点苦涩的感觉,想把盒子还给爱德华,可是爱德华摇了摇头。
「就由您交还给他吧,这样一定比较好。
不要说是我,就说是您买的…」
永祥终于明白,青年为何会把这把发梳交给自己。
永祥想着自己的脸就跟火烧般滚烫。想必这名纯真的吉年,也在不知不觉中察觉到了永祥对他抱持的复杂想法吧?
永祥点点头,口中简短地道了声调,便把盒子放进自己的口袋当中。
然后,永祥又突然问道。
「如果没见到那个人的话,你会再回来这里吗?」
不会…爱德华摇摇头道。
「我想,我还是不要回来这里比较好。」
永祥从爱德华的话中察觉到,青年不只感觉到自己对他的复杂想法,也很清楚知道士阳以及周围的其它人对他的看法。
青年很清楚,自己在这个风月场所里根本不受欢迎。
我懂了…永祥点点头。
「明天我就不去码头送你了,我早上不太起得来。」
我知道了…爱德华也点点头。
「请多保重…」
「您也是。」
轻拍一下永祥的肩膀,爱德华转身步出休息室。
「我会祈祷你能见到那个人。」
永祥朝着离去的背影说完最后一句话,爱德华稍微回过头来微笑着。
永祥的指尖轻轻的抚弄着纲琴琴键,如同住常一般身穿黑色长裙的庆春,在出场的时候稍微将手指撑在永祥的肩膀上,站上了舞台。
满足于肩膀上仍残留着女人指尖若有似无的触碰感,凝望着手持麦克风的女子,庆春也稍微回头望着永祥,并对他投以娇艳的微笑。
收到庆春暗示的士阳,开始轻轻敲打着鼓,配合鼓声,大提琴也开始演奏着低沉的曲调。
到了第二小节,永祥开始加入伴奏,随着节奏轻轻款摆着身躯的庆春刚开始唱着动人的小夜曲。
就这样,跟来时一样没有任何预告,青年就此离去。
有一阵子相当沮丧的庆春,不久后也开始注意到永祥,如今两人感情进展到常常会去彼此家里拜访,他也依然用美妙的声音点缀着旺角的夜晚。
对永祥掳获庆春芳心感到忿忿不平的士阳,如今身边也有要好的女朋友。
酒吧里,今天也是如同往常一样,充斥着许多前来欣赏异国歌女的英国军官。
然而店里一时之间,不再像过去一般的整齐美丽。因为除了那名青年以外,再也没有人在夜里独自一人留在店里,像施展魔法一般仔细的做着清扫工作。
从那之后,就像什幺都没发生过似的,日子就这幺一天天过去。
只不过每晚经过永祥所弹奏的纲琴旁边站上舞台的庆春,一定会在她那头丰厚的黑发上插上鳖甲发梳,而永祥至今都不曾告诉恋人,那是爱德华送她的礼物。
因为这绝对不会是青年的本意。
那位与这个风花雪月场所极为不相称,弥漫着一股不可思议清凉感的青年。
从那之后,再也不曾在这条街道上看过那名青年的身影。
完
后记
大家好,我是かわいゅみこ。谢谢大家看这本书。
「上海夜迷惰」这篇故事,在我长年以来的心愿下,总算出书了。在我写过的小说当中,对这种题材最有自信了。每当我这幺想的时候,脑海中就会开始浮现「请问芳名」的片头(大家应该都知道这出晨间连续剧吧?)。
接下来,我首先要感谢这次帮我画这些美丽插图的田中铃木老师,真是很谢谢她。这个故事当初在杂志上连载时,并没有配上田中老师的插图。大家看看,这些插图是多幺美丽啊!(虽然不是自己画的,还是觉得很高兴)因为在杂志上连载时,封面太过美丽,所以才又强行邀请田中老师帮我画单行本里的插图,心里真是觉得非常高兴。
提到在杂志上的连载,当时连载时的特集名称叫做「禁欲特集」。我原本打算写别的体裁,就在我听德布西的「Master & Servant」时,正巧出版社的负责人员突然打电话过来,所以我就大叫着写「主人与佣仆」的故事好了。当时的情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烦恼至此也到了极限,对于真正认真的主人跟管家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把当初在杂志上的连载拿出来一看,发现过于故事情节过于牵强,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原本打算让整个故事情节前半段进展得比较缓慢,到后半段就开始急转而下,没想到后半段会以如此的声势开始发展。可能因为被截稿日追着跑的缘故吧?没想到自己竟是如此笨拙,还真是让我吃了一惊。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出书前,在没有改变剧情发展的情况下,我大幅添加了不足的部分,也就是现在本书里的内容。嘿嘿嘿,不好意思,我还是那个擅长将计就计的女人。但是,我真的感到非常满足,再加上还有田中老师画的插图,真是太高兴了。
还有就是半夜突然打电话给她也没关系,很迅速地教导我有关华尔滋的一切的马小姐(她可是舞蹈比赛中的学生冠军喔,很厉害,而且还是个大美女!)另外就是三番两次回答我问题,还用假名帮我拼出上海话的京都大学研究生T先生,真是非常感谢。
提到上海,这是个横跨一九二0到一九四0年代,被称之为魔都般充满活力及诱人魅力的城市。以这个时代的上海为题材的的电影跟小说,简直多得不得了。就如同回归前的香港一般,甚至比香港还充满强烈个性的城市,当时的法律以及时代背景也跟现在完全不同。光是念着上海两个字,到现在都能让人不由得感觉到一股异国风情的魅力。
在杂志连载跟今年正月时,我曾两度拜访上海,在这三年间,街道改变的模样真是让人吃了一惊。外滩架上高速道路,在繁华街道南京路上,又耸立了不少禁止通行的大型建筑物。不管是在过去或现在,都拥有压倒性生命力的城市。
在我出这本书的同时,有一位我非常重要的朋友要结婚了。到「这把年纪,她竟然是我们大学时代五位好友中第一个结婚的,真令人感动落泪啊!总之,恭喜她结婚了,祝她幸福快乐。
这幺说来,所谓的幸幅不知道是否会在太不重视的情况下悄然溜走呢?不管是在二十年或是三十年后再见面峙,也能够徾笑着,彼此问候对方好不好,说不定这就是最幸福的事了,我现在是这幺想的。至今彼此都有过一段完全看不到未来的人生,在不留下任何悔恨的情况下,偶尔适时拉对方一把,一起继续努力下去。
最后我要感谢买这本书的读者,总是容许找的任性。还有听我抱怨的责任编缉亚纪小姐,企划荒川先生,以及帮忙出版这本书的所有工作人员…真是谢谢大家。还有,如果能够听到大家不同的赞后感的话,我会更加高兴。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