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贺忍法帖(一至七回)(山田风太郎)
天守阁高七层,叠如舞扇。以此为幕,两名男子正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阳光忽而明艳,忽而阴霾,二人的身影也随之或清晰或朦胧,如同要逝散的烟雾。纵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却都像被蒙上了轻纱,仿佛注视的对象随时都会突然消失。却没有一束眼光片刻离开。两名男子仅五米之隔,凌厉的杀气牢牢烙印于每个人的视觉中枢。虽然如此,两人的手中却都未持任何武器,仅仅赤手空拳。如果不是两人刚才在院中使用的“忍术”让众人大惊失色,或许杀气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显。
其中一人名叫风待将监。 此人年龄约在四十上下。额头隆起,脸颊凹陷,红色的小眼珠闪闪放光,相貌丑陋得可怖。背部如同患了佝偻一般,形成鼓胀的圆球,手脚异长,呈灰色,前端异样地张开。草鞋中露出的脚趾和手指,每根都极像一只大爬虫。
就在刚才,此人曾和五名武士一较身手。
五人虽然执着长刀,姿势却像田野里吓唬鸟兽的稻草人,似乎并不具备高超的武艺。风待将监本想速战速决但交手后才发现五人都是柳生流的一等高手,也暗自吃惊。
“啊!”突然,武士中的两人踉跄闪开,同时用单手捂住双眼。将监已经无声地展开了攻击。余下的三人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也都只好慌忙迎战。双方拔剑即说明战斗早已开始,而自己居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出的手,三人一边为己方的不觉而愕然,一边挥刀向将监攻去。
将监向天守阁的石垣疾奔,借此避开三把如旋风般杀至的长刀,爬上石垣,令人吃惊的是将监居然没有背向敌人。换言之,其四肢反向吸附在石垣之上,而且还不能说是四肢,因为他的右手依然拿着长刀,所以仅是左手和双脚附着石垣,那姿态仿如一只在巨石壁上移走的蜘蛛,待爬到离地面二米之后,将监俯视着三名武士突然笑了。
然而笑的仅仅是将监的嘴。刹时,从将监的嘴部飞出一物,三名武士同时用手捂住双眼,慌忙向后退去。
先前的两名武士依旧以手覆面,还在挣扎之中。风待将监背向石垣悄无声息地降到地面。谁胜谁负,一目了然与此同时,伊贺名曰夜叉丸的年轻人也刚同另外五名武士交过手。
说是年轻人,不如说美少年更合适些。尽管夜叉丸穿着出自山野的粗布衣衫,可樱花般的脸颊,熠熠生辉的黑瞳,都堪称青春之美的凝聚。
面对五名武士,夜叉丸并未使用佩在腰间的弯刀,而是手持一根纤细异常的黑色绳索。似乎受力便会断裂,
但它即使触碰刀刃也如同钢丝般坚韧。正是这根绳索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威力。日光下展露它令人眩目的反光,阴霾罩日,它又可完全消失不见。
忽然间,一把利刃被这可怖的黑绳卷住,高弹到空中。接着黑绳发出一声锐响,直逼众人耳膜,两名武士各自捂住大腿和腰应声跌落。黑绳经夜叉丸双手的牵引,分成两根再次攻出。余下的两名武士不仅没能接近夜叉丸,还在三米之外就被勒住脖颈失去了知觉,如同被绳索套住的困兽。
随后才知,那黑绳经独门绝技由女人黑发织成,并涂有秘制的兽油,只稍接触皮肤,便会发出铁鞭般的打击力。被击中大腿的那名武士,其伤口就像被利刃切过一样绽开。而且黑绳的攻击范围可达十几米远,能够像生物一样回旋、翻转、切割、曲卷、斩杀,威力惊人。再加上黑绳与刀枪等武器不同,对手几乎无法通过夜叉丸的位置、姿势来判断他的动向,因此不要说攻击他,即便防御也相当困难。
现在,这两位各自击败了五名武士的奇异忍者,一声不发地对峙着,就像魔魅一般。
天守阁上空初夏的薄云渐渐散去。白云溶化于蓝天其实只在弹指间,不知何故却让人感觉如永劫般漫长,仿佛经过了无限岁月……
风待将监的嘴突然笑了。迅雷不及掩耳间,夜叉丸手中的黑绳发出凌厉的锐响,如旋风般向将监斩去。将监则伏向地面。一刹那,几乎所有人都产生了一个幻觉——一只巨大的灰色蜘蛛伏向地面。接下去的瞬间,人们才明白将监已经巧妙地避开了黑绳的攻击,他保持着爬行的姿态,从看似微笑的口中吐出一块淡蓝色的粘块,“嗖”的一声飞向夜叉丸的头部。淡蓝色的粘块飞到夜叉丸面前的空中,突然消失了。夜叉丸的身前,张开了一张圆形的纱网,将监察觉到这是夜叉丸用另一只手旋转黑绳而成,脸上第一次显出了慌张的神色。将监的四肢依旧伏贴于地面,噌噌噌地向后方逃去,酷似一只水甲虫。他以头朝下的姿势,瞬间攀上了天守阁扇形斜面的石垣,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惊叹。将监赶在夜叉丸的夺命黑绳近身之前,跃到第一层白壁上,倾刻间已消失在唐破风[译注:破风是日本式建筑屋檐处合掌形的装饰板。唐破风是中央部呈弓形隆起、左右两端部反转而上的曲线形的破风,是日本桃山时代的建筑特色之一。]的阴影里,并“嗖”地向下吐出一块粘块。但夜叉丸的身影早已不在那里,他用黑绳的另一端勾住屋檐,身体悬吊在半空中。
天守阁青铜的屋脊上,当将监切断黑绳的攻击时,夜叉丸已将另一条投了出去。晃动的蓑虫投下死亡之绳,跑动的蜘蛛吐出魔魅痰液。初夏的薄云令人目眩,这场天空中的决斗,明显已不是一场人类之间的战斗,而是妖异的动物,或者说是一场妖魔间的搏斗。
众人如同梦魇般注视着这场搏斗,这时老城主举手环顾左右,说:
好了,到此为止吧!半藏,告诉他们,这场胜负留到以后再说。”
天守阁上的决斗已经移到了第三层。很明显,这样下去不止单方必有一死,双方都将失去性命。然而老城主说的下一句话却是意味深长。
“不能让这场搏斗变成别人眼中的好戏。别忘了,骏府城内到处是大阪方面的间谍。”老城主就是德川家康。
庆长十九年四月末,骏府城。观看了这场不可思议的搏斗的人,不只是大御所德川家康。[译注:德川家康在1603年创立幕府后,为了确任将军的世袭制,便在1605年将位置传给秀忠,自称“大御所”并移居骏府城与江户的秀忠成为两个政治体系。1616年,德川家康过世,德川秀忠才正式掌握将军的大权。除了将军德川秀忠,还有御台所江与[译注:日本古时对大臣、大将和将军等人妻子的敬称。两人所生育的竹千代、国千代兄弟俩,以及本多、土井、酒井、井伊等重臣和金地院崇传、南光坊天海、柳生宗矩等人。换句话说,草创期的德川一族及所有幕府的首脑都聚集在这里了。联想到德川家康于这一年的十月发起的“大阪冬之役”[译注:庆长十九年(公元1614年)时的日本处于战国末期,家康已经在骏府隐居了九年,儿子秀忠则以第二代将军的身份正式君临幕府。由于前一年家康已在二条城接见丰臣秀赖,国内局势看似维持和平稳定,然而从庆长十九年,起德川家康终于对始终不肯臣服的丰臣家不耐烦了,挑起了目的在于消灭丰臣家的战争,即这一年的“大阪冬之役”和次年的“夏之役”。之后丰臣氏灭亡,德川氏正式统一了日本。所以刚才家康所说的“大阪方面的间谍”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在这些齐聚一堂的大人物中间,还有两名异类。与其说是异类,不如说更像天外飞来的陨石,因为这两人不论夹在哪群人的中间,都会给人留下陨石般阴冷的印象。他们是坐在家康稍前方约隔五米的两位老者。二人皆是满头华发,老年男子的皮肤如同皮革般黝黑发亮,老年女子的皮肤则冷冷的没有血色。虽然如此,两人却都有着不可思议的精气,不亚于率领千军万马的骁将。刚才还互相对峙的两个男子,现在却如风一般跑近,风待将监朝向男性老者,夜叉丸则朝着女性老者。分别拜在两位老者的跟前。两位老者无声地点头示意,令人生畏的眼神却一直盯着对方的忍者。男性老者朝着夜叉丸,女性老者则朝向风待将监。
“辛苦了。”
家康的话出乎意外,没有偏向任何一方,接着他又把目光转向身边:
“又右卫门,怎么样啊?”
“不胜惶恐。”柳生宗矩低头答道。
宗矩被任命为但马守是日后的事情,而德川家剑术宗师的地位则在当时就已经确立了。
“虽然臣下以为对忍术已有了解,却未料到竟有如此凌厉之势。比起刚才弟子们的丑态来,”宗矩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臣下竟然不知与柳生庄园相邻的伊贺和甲贺藏有这样的忍者,实在深感羞愧!”
家康不仅没有责备宗矩,反而点头表示同意,“半藏,你让我们大开眼界啊。”
陪侍末席的服部半藏虽然双手扶地,年轻的脸上却充满了会心的微笑。
“半藏。给甲贺弹正、伊贺阿幻,还有那两位忍者赐酒。”
接着,家康的目光从迅速走向两位老者的半藏身上移开,环视左右。
他的一边是长孙竹千代,乳母阿福,师傅青山伯耆守,以及土井大炊头、酒井备后守、本多佐渡守和南光坊天海等人。
另一边是将军秀忠,御台所江与,次孙国千代,师傅朝仓筑后守、本多上野介、井伊扫部头和金地院崇传等人。
家康深沉的目光,不禁让众人一下子都紧张起来。因为从大御所家康的口中,即将发布一道令人吃惊的命令,那是关系到德川家的继承者的命令。
换言之,这将决定德川家第三代将军的继承人究竟是竹千代,还是国千代。
家康已经七十三岁。
他正在筹划给大阪发起最后的一击。丰臣秀赖听从家康的劝告,为了供奉丰臣秀吉而在京都东山修建了大佛殿,四月中旬就要开始铸造巨钟。为了建造这大佛殿,大阪方面花费了大量的钱财,本身就是家康的远谋。而家康和在座诸位家臣早于暗中决议,一旦巨钟铸成,就以钟上铭刻的文字为借口向丰臣开战。众所周知,家康后来指责丰臣家借“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八字对自己下咒,这个借口近似无理,但对于家康而言,只要能够找到和丰臣家决裂的口实,他并不在意是什么样的借口。此事令家康暴露了一生忠厚的伪装,给世人留下了“老狐狸”的绰号。家康毕竟七十三岁了,已经明显感觉到身体的衰弱,所以他对丰臣家的忧虑也就不难理解了。
一旦开战,家康肯定会赢。到底多久才能攻陷敌人的城池,是一年还是两年,这就不是计划所能控制的了。
到底自己能不能活到大阪城最后的战火熄灭,家康心里也没有保证。
家康在自己生命的余晖中,突然发现大阪城变成了一座高耸的黑影。在那余晖的彼方,他还看到一个更大的阴影,仿如一个梦魇。
那便是家康死后德川家族的去向。到底让谁做秀忠的继承人,是长孙竹千代,还是次孙国千代?
家康难以按照长子继承制选择长孙有他的理由。看到这对十一岁和九岁的年幼兄弟,他自己也不得不犯难。
虽然两人都是自己的爱孙,但是长孙竹千代却患有口吃,不仅说话有些结巴,头脑也略显愚笨。相比之下次孙国千代则可爱得多,聪明伶俐。到底是选愚笨的长孙,还是聪明的次孙?
为此烦恼不已的家康,不禁想起了自己儿子们的往事。三十五年前,家康曾经失去了长子信康。当时织田信长怀疑信康勾结武田,为了德川家的存续,家康不得不含泪杀死信康。而家康派去向信康传达切腹命令的,正是伊贺组的首领服部半藏。
后来家康经常为信康之死而自责。关原之役时,家康就曾感叹:“上了年纪这把老骨头真是不行了,要是那孩子还在的话,也不至于如此。”这里家康指的就是信康。可见信康对于家康而言,是怎样一个值得依靠的虎子。如果信康没死,也不会有后来的继承人之争。
家康另有次子结城秀康,三子秀忠。出于各种考虑,家康选择了笃实的秀忠作自己的继承人。秀康因此极为不满,经常闹事。由于了解秀康勇武的性格,家康和秀忠也很难处理。
正因如此,家康从心底知道承继之事的难度。也不仅是德川家,织田信长花费半生精力才平息其弟信行的叛乱,也是家康亲眼所见。承继之事是所有大家族,在所有的年代,都会面临的一个难题。
知道是难题,反而更费心思。家康心里也清楚,比起长孙竹千代,秀忠和御台所一直对次孙国千代偏爱有加,家康自己也是默许的。而家康更知道,现在德川家的内部已经分成了竹千代和国千代两派,双方在嫉妒和反感的驱使下明争暗斗。
秀忠暂且不说,御台所江与和竹千代的乳母阿福都是性情刚烈的女子,双方自然互相排斥。江与的母亲是织田信长的妹妹阿市,阿福则是逼死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手下第一重臣齐藤内藏助的女儿,仇恨的渊源也很深阿福后来成为了春日局。[译注:“局”是对侍奉于将军家的地位尊贵的女性的敬称。春日局是对三代将军家光的乳母的尊称。]而且,其他的侍妾、师傅和重臣们也都分成了两派。竹千代方面有天海、土井、酒井。国千代方面有崇传、井伊。阴险冷静的本多佐渡和上野介甚至分成了父子两派各为其政,勾心斗角。
是年冬,有人发现阿福喝的茶被事先下了毒。与此同时,国千代也在夜里遭人暗算,好不容易才脱险。
这样下去可不行!
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或许攻陷大阪城的同时,德川家也会土崩瓦解。
到底如何是好?就连“老狐狸”家康也感到焦躁和苦恼。严格按照长子继承制来办?万一长孙变成昏君,将会导致什么样的悲剧,对于家康这位战国乱世的幸存者来说,昔日往事历历在目。如果不按顺序选择聪明的次孙呢?由此引发的纠葛,家康从秀康和秀忠身上也是深有体会。这个问题是如此严峻,以致后来家康做出一项重大决定,专门为德川家制定了《神祖御定法》。即便这样,历代将军的继承问题也都曾引起轩然大波。也只有家康,此时就已看出这不仅仅是有关第三代将军,更是有关德川家族千年命运的大事。
为此,必须立即解决这场继承人之争,而且还要两派都得认可。可是,长年积累下来的家族恩怨和感情裂缝,又岂能当下和解?而且,事不宜迟。这事必须在我家康最后的生命,以及最后的大战之前,加以解决。而且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大阪方面知晓德川家这场内部的纷争。
早春某个下雪的傍晚。家康把天海僧正请到骏府城内,两人在密室相对而坐。名义上,这是为了继承天台宗的正统,实际是两人谈的正是将军继承人的事。天海在闭目沉思之后,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解决方案。
“总之无论是用理还是用情,双方都不会轻易接受。……这样如何,干脆让双方各自派出代表自己的剑士通过剑士的决斗来决定继承人。”
家康睁开双眼,望着天海。南光坊天海尽管属于竹千代派,可同样也为德川家的继承人问题煞费苦心。
通过剑术高手的决斗来决定两派的命运!这真是一个和武士名门相配的方法,充满男性的色彩,另一方面也过于单纯。就连“怪僧”天海,在遇到家族之争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想法不错。但是,论起剑术的胜败,就和时运有关。要是承认时运就是命运还好,如果是不愿轻易承认命运的女人可就不好办了。单单一对一的决斗,能够让其信服吗?”
“那就三人对三人。”
“为了选出这三个人,两派恐怕都会发生一场内讧。”
“那就五人对五人。”
“……”
“十人对十人。这样的话,双方可以尽遣精锐上阵,既跟时运无关,也不会再有任何借口。”
家康开始点了点头,后来又加以否定。
“十人对十人的决斗,两派固然再无借口,可是,要选出十名剑士的话,事情必然会传播开去。土井对井伊,酒井对本多……让他们一战的话,既很残酷,也无好处。不仅如此,还会加深双方的矛盾,甚至让矛盾公开。这可是德川家的重大机密,不能让大阪方面知道。”
天海半闭着眼,听着落雪发出的响声。深殿幽寂,让人仿佛置身深山老寺之中。他突然睁大双眼,对家康说:“忍者。”
“忍者?”
“那么,使用忍者的话怎么样?落雪之声,让老纳想起以前在江户麴町安养院听上代服部半藏说起的往事甲贺和伊贺两个忍者世族,自源平之争起,就素不和睦,视对方为千年的敌人。……因此,至今他们仍然隐藏于伊贺和甲贺境内,只是因为和服部家的约定,才相安无事。如果服部家放手让其一搏,两族必定会展开一场血斗。他们之间的恩怨,让半藏也叹息不已。不如就让这两族忍者分别代表竹千代殿下和国千代殿下,请服部家下令让他们决一雌雄,如何?”
天海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这样一来,不仅不用担心秘密被大阪方面知晓,而且就算两族拼个你死我活,也不会给德川家的武士造成任何损害。”
家康沉思良久,终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
“又是服部。不仅信康之死,就连这次决定我孙辈的命运,也还得依靠这伊贺的忍者吗?”
一丝苦笑袭上家康满是皱纹的老脸。如果这个计划实现的话,德川家的命运就真是掌握在忍者一族的手中了。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确实又是家康自己的命令。
甲贺、伊贺忍者和德川家的渊源,说来话长。
说到忍术,为什么会成为甲贺和伊贺的独门技艺?这其中有地理和社会历史的多重原因。首先是甲贺和伊贺两地复杂的山谷地形,众多小土豪割据一方;其次是接近京畿,历来平家、木曾以及义经的残党都潜伏于此;三是这里曾经也是南北朝战争的必争之地。然而具备这些条件的,其实也不仅仅只有甲贺与伊贺。
总之,壬申之乱中挑起叛乱的大海人皇子就曾经留下使用忍者的记录,也有传说认为,义经的家臣伊势三郎义盛本身就是伊贺的忍者。近江望族佐佐木六角入道在对抗足利将军的时候,派出甲贺的忍者,让足利军颇为头痛,史称“甲贺钩之役”。由此看来,伊贺和甲贺的忍术可谓是源远流长。而且,这些史迹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忍者总是和当权者对立,这也是其反骨,抑或诡秘的野性的反映。 进入战国时代,忍术的用途更加扩大。谍报,侦查,暗杀,放火,散布谣言——群雄竞相使用忍者,并称之为“夜盗组”、“乱波”、“透破”等。甲贺和伊贺通过实战证明,他们乃是众多忍术门派中最精妙的忍术。于是战国群雄争相收买甲贺和伊贺忍者为其效力,相应也就产生了甲贺五十三家、伊贺二百六十家等诸多忍术流派。 但是,忍者终于也有覆灭的一天。随着织田信长一统天下的步伐,忍者也不得不正面对抗信长的铁蹄。忍者和织田的对抗,有伊贺甲贺靠近京畿这一地理上的原因,但说到底,虽然信长也曾大量利用忍者,但信长先天就不喜欢忍者这种充满诡秘色彩、神出鬼没的族人。忍者和织田之间的这场对抗,史称为“天正伊贺之乱”。
原来伊贺和甲贺的小土豪都是分成各家各派,遭此大难,终于团结在一起。经过多次战斗,尽管忍者集团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然而他们的抵抗也非常有效,不仅织田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就是织田信长本人也多次遭到狙击,差点失去性命。所以织田对忍者的杀戮也是毫不留情。不仅城池全部烧毁,神社和寺院也破坏殆尽,信长甚至下令军队,对于忍者,不论僧俗男女,全部杀死。幸存的忍者不得不四处逃亡,其中多数逃到了三河附近,也就是德川家的境内。这是因为,伊贺的望族服部半藏以前就已仕官德川一族。
德川家康一向对甲贺和伊贺的忍者非常关心。家康早就认识到了忍者的利用价值,这可以从后来幕府的一个重要制度——谍报制度看出来,为此家康一直留心召集甲贺和伊贺的忍者,并让服部半藏做他们的首领。
服部家据说是平家的末孙,也有人说是以前统领伊贺一郡的名门。家康这时已经非常倚重服部半藏,信康自杀时,家康派遣半藏担任使者就是明证。天正伊贺之乱以后,家康逐渐变成了伊贺和甲贺忍者的庇护人,服部半藏也确立了他在忍者集团中最高统帅的地位。
家康对伊贺和甲贺忍者的大力保护,日后在他政治生涯中遇到“第一大难”,也就是翻越伊贺加太山的时候得到了报答。原来在本能寺之变的时候,家康本来应信长之邀在京都大阪一带游玩,由于事变突然,家康与自己的属地三河断绝了联系。由于随从本来不多,加上进退两难,家康甚至考虑要自杀解脱。此时,服部半藏发出命令,召集了三百名甲贺和伊贺的忍者,平安护送家康经由山城往甲贺,再通过伊贺抵达伊势。
半藏因此立下大功,后来被任命为服部石见守,在江户麴町受封土地,成为了伊贺同心二百人的首领。现在日本东京半藏门的地名,就是因为该地位于半藏家的门口。另外神田的甲贺町,四谷的伊贺町,麻布的笄町(甲贺伊贺町)等地名,也是由于那里曾是甲贺和伊贺忍者的住所。也只有家康,巧妙地驯养了忍者一族。
尽管如此,家康对半藏绝对不是没有怀疑和不满。尤其是到了家康的老年,他看半藏的眼神也越发阴暗。看到半藏,家康就会想起死去的信康。信康自杀是家康自己的命令,这也就让家康更加悔恨,因为家康本意并不想让信康死。对于极少犯错的家康而言,信康之死是他生涯中少有的心头之恨。半藏察觉到这点,也引以为诫他在江户麴町修筑了名叫安养院的寺院,建立了信康的供养塔,余生小心谨慎,日夜读经。
半藏死于庆长元年。子承父业,也就是当今第二代服部半藏。现在,家康虽然并不乐意,却不得不再一次通过半藏下达一个重大的命令。 甲贺和伊贺的忍者家族,虽然都听从服部家的指挥,但是由于互相之间势如水火,因此双方都拒绝出仕,隐居于深山老林之中。
这两个古怪的家族,由于服部家多年的恩情,所以遵守“不战之约”,暂时没有重演兵戎相见的宿命。 现在这两家的首领,得到半藏的密令,终于现身于骏府城内。 他们就是甲贺弹正和伊贺阿幻。 刚才二人通过自己的族人,让众人领教了和现世的忍者完全不同的诡秘忍术。之所以让他们当面展示,是因为柳生宗矩并不同意通过忍术的决斗来确定将军继承人这一奇想。不仅是柳生宗矩,凡是和承继有关的人,对于通过一场来历不明的决斗决定自己的命运,也理所当然地抱有疑心和不满。就连家康自己,心里也还有一丝犹疑。不过,无论如何考虑,他也找不到其他的方案,可以快刀斩乱麻地解决这场继承人之争。
然而,在观看了刚才的战斗之后,就连柳生宗矩也不得不为这一奇想而折服。其他人当然也就无话可说。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忍者的相貌、速度和跳跃能力异于常人,这些都是忍者艰苦卓绝的肉体与精神锻炼的结果。但是单靠锻炼,终究有一个限度。这在剑术中也是同样的道理。而现在所目睹的两个忍者的忍术,明显已经超出了人类的——生物和肉体的极限,完全超越了众人的常识。
“弹正!”家康朝向男性老者,“我对风待将监的技艺非常佩服,在你的弟子里面,还有没有具备同样妙技的人?”
老者轻蔑地瞟了风待将监一眼,然后答道:
“承服部大人的指示,为了避免惊动敌人,敝处仅仅派出了技艺最为普通的族人。”
“原来将监只是技艺最为普通的啊。”
家康吃惊地望了弹正一眼,转而朝向女性老者,问道:
“阿幻这边呢?”
阿幻只是微微一笑,俯下满头白发,没有作答。
尚需十人,啊,加上刚才这位忍者,你方还需要派出九人。”
“只需九人,呵,呵。”
即便是家康,此时也感觉脊背上如同被人浇了一瓢凉水。他脸色一沉,面向二人道:
“为了决定德川家的世代相继,你们是否愿意一战?”
“承蒙德川家的大恩,只要服部大人一声令下,随时愿效犬马之劳。”
两位老者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好。我现在就宣布解除先辈对尔等施行的不战之约。不论甲贺还是伊贺,胜出的一方都将是将军家天命所定。从古至今,还没有如此忍术决斗的先例。你们做好必死的准备吧!”
服部半藏上前大声说道。
半藏始终忘不了父亲生前引为憾事的信康之死。他以为,现在正是拂去笼罩在服部家族上空乌云的机会。
但是,年轻的半藏却不知道,这一命令绝不会令大御所德川家康感到欣慰。而且,半藏也并不知道,其父终其一生将甲贺和伊贺两族封禁起来,也另有可怕的理由。
“那么,弹正,阿幻,请将选好的九名弟子报上名来。”
家康向身旁的侍从示意。
侍从献上笔、砚和两卷细长的卷轴,呈到甲贺弹正和伊贺阿幻的跟前。
打开卷轴,是两张白纸。两位老者在两卷白纸上挥毫之后,互相交换,然后再返还家康。在这两卷纸上,
写着如下的名字和内容:
甲贺组十人众
甲贺弹正
甲贺弦之介
地虫十兵卫
风待将监
霞刑部
鹈殿丈助
如月左卫门
室贺豹马
阳炎
阿胡夷
伊贺组十人众
阿幻
胧
夜叉丸
小豆蜡齐
药师寺天膳
雨夜阵五郎
筑摩小四郎
蓑念鬼
萤火
朱绢
现与服部半藏约定,两族破除互不争斗之约。甲贺组十人众和伊贺组十人众决一雌雄。决斗之幸存者,应携此秘卷于五月晦日抵达骏府城。两派之中幸存人数多者为胜,得胜一方可享千年之荣禄。
庆长十九年四月
德川家康
弹正和阿幻分持一卷,各自在自己的名下按上血印。卷轴卷好以后,家康单手把它们抛向空中。卷轴在空中分开,散落左右。
印有弹正血印的卷轴落到国千代一方,印有阿幻血印的卷轴则落到竹千代一方。
甲贺代表国千代,伊贺代表竹千代。第三代将军继承人的命运,由此将取决于这两个可怕的忍术家族的殊死一搏。
夕阳染红了天空,甲贺弹正和阿幻相对而立。
这是在骏府城外的安倍河畔。刚才,风待将监和夜叉丸分别拿着一份秘卷,正往西方疾奔。
“阿幻婆,世事难料啊……”
弹正好像在对阿幻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从四百年前开始,你我阴阳二流的忍术就互相争斗。虽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你家和我家的孙儿却互相恋慕,似乎有了和解的征兆。”
“胧和弦之介两人,现在说不定正在信乐谷相会呢。”
“可怜,终究是命运弄人啊。”
两人四目相对。胧是阿幻的孙女,而弦之介是弹正的孙子。
忽然,弹正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我也是如此。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爱上伊贺的阿幻呢。”
“往事都过去了。”
阿幻整理了一下花白的头发。
“这真是四百年来你我两家的宿怨。和你我相似的命运,现在又降临到胧和弦之介的头上。本来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偏偏服部家又解除了忍术决战的封印。可怕的天意啊!”
“阿幻婆,动手吧!”
“好啊,动手吧!”
两人的眼神都露出杀机。
“阿幻婆,你还不知道甲贺卍谷十人众的利害吧?”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哼,哼,真想看看甲贺的忍术到底有何厉害。弹正大人,您又是否了解伊贺锷隐十
人众的技艺?四百年来,血火相争,于地狱中练就的魔鬼之术。好好领教吧,伊贺组十人的——”
“是九人吧?”弹正说道。
阿幻无声地盯着弹正。夕阳渐渐逝去,天色已黑。阿幻的脸也映成了墨色,双眼显得更加突出。她那像鸟一般满是皱纹的脖颈两侧,不知为何在闪闪发光。
甲贺弹正无声地走出四五步远,与阿幻相对而视,从怀中取出一卷卷轴。
“阿幻婆,这是刚才本应该由夜叉丸带走的东西,现在在我的手中。夜叉丸那个傻瓜,现在还没有察觉,还在往西边去呢。通过将监,甲贺众将会抢先知道伊贺十人众的名字。不,是九个人……”
弹正突然展开卷轴,现出排列整齐的忍者名字。在伊贺阿幻的名字上面,已经用朱笔画上了直线。
虽然如此,阿幻依旧一言不发,像一块石头一样站立着。从她双眼里流出的眼泪落在了脸颊上。弹正用凄惨至极的笑容看着阿幻,大声说道:
“南无!”
从弹正的口中,突然飞出一道光来。一根闪闪发光的钢针,穿透了阿幻的颈项。这不是普通的微型吹针,而是一根看上去长达二十厘米的钢针。刚才阿幻的脖颈两侧的发光物也是此针,脖颈已经被钢针贯穿,如同一个“十”字。
阿幻举起双手,同时将两根钢针拔出。从她的口中发出一声怪鸟般的长啸。弹正并不知道这啸声的含义。紧接着阿幻栽倒在河边,水花飞溅。弹正的钢针上涂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阿幻婆,对不起了。忍术相争就是如此。剩下的九名伊贺众,你们也等着受死吧。”
弹正一边说着一边收起卷轴,他突然把卷轴往河边的平地上一放,
“虽然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到底也是我过去所爱的人,至少让她葬在水中吧。”
阿幻的尸体一半浸在水中,弹正用脚将尸体向河中心拨去。
就在这时,弹正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展翅声。他回头一看,一只老鹰已经夺走了他放在河边的卷轴。一瞬间,弹正明白了刚才阿幻临死前啸声的含意。他正想转身,脚却被一个又
冷又硬的物体抓住。弹正也倒在了水中。
落入水中的弹正再也没能起来。他的胸口同样被一只钢针刺穿。阿幻苍白的手握着钢针,身体朝下,压在弹正身上。两人的尸体在水中漂荡。
借着夕阳的余晖,老鹰在低空盘旋。鹰爪中的卷轴,在风中完全展开,轻拂着两人的脸。阿幻用苍白的手指,染着从弹正胸口汩汩而出的鲜血,在“甲贺弹正”的名字上画了一
道朱红血印。这时太阳已然落山。
青色的新月,让匆匆赶到的夜叉丸美丽的面容有些暗影。阿幻和弹正的尸体浸在河流的微波中,白发缠绕在一起,在骏河中流淌。过去这两个老忍者曾经互相恋慕,如今他们的
灵魂,在弦月形如镰刀般的夜空中,是否也和他们的尸体一样紧紧相拥呢?抑或不仅在现世,就是在地狱的世界里,他们也逃避不了这永远的修罗之劫?
总之,这两位忍者家族的首领,首先拼死一搏,互相结束了对方的性命,为甲贺和伊贺的忍术决斗拉开了序幕。
另一方面,风待将监仍然携秘卷正往甲贺卍谷疾奔。而那只老鹰,也紧握着另一个卷轴,正穿过漆黑的天际,向伊贺的方向飞去。
甲贺与伊贺的交界处,已是晚春时节。土岐岭、三国岳、鹫峰山层峦叠嶂,就是白天夜莺也会鸣个不停。
此时正是黎明之前。细长的新月,就快要落入西边的山脉。
飞鸟与野兽都还在沉睡。--从信乐谷往土岐岭的路上,两个人影正如风一般走来。
“弦之介大人,”
后面那个长得像大皮球的身影,突然高声发问。
“弦之介大人,我们这是往何处去啊?”
“去见胧小姐。”
前面那个瘦长的身影答道。后面的人影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一边笑着一边自言自语:“真是相思心切啊,
尽管已经订下婚约,可这样披星戴月地赶去,也太过分任性了。……不过倒也不错,我也正好趁此机会--”
“真是蠢材!”
甲贺弦之介严厉地训斥道,
“丈助,祖父到底为了什么去的骏府,你难道不知道吗?”
“据德川家忍者的首领——服部半藏大人的书信,是大御所德川家康想看看甲贺的忍术,所以召集甲贺弹正
大人和其手下的一名忍者前往。”
“那你怎么看呢?”
“想来想去,莫非是弦之介大人和胧小姐订下婚约的消息传到了服部半藏大人的耳中,他想既然两家的恩怨已经消除,不如劝说两家一起出仕德川大人--听说弹正大人也是这样对您说的。”
“果真如此的话,你会高兴吗?”
胖身影一下哑口无言。
夜风从远处呼呼地吹过树林,山樱的花瓣像雪一样扑面而来。--两人已经来到深山,前面已经没有路。
胖男人名叫鹈殿丈助,借着新月的光芒,可以发现丈助的相貌相当奇特、鼻子、脸颊、嘴唇都沉甸甸朝下,脸上的肌肉一旦抖动起来,就显得更加下垂。丈助的前面立着两根树干,树干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十厘米左右。丈助的身体约是此距离的两倍,像一樽大酒桶,却哧溜一下就从中间穿了过去。
“老实说,并不高兴。”
树干对面,丈助一边向弦之介致歉,一边用他那天生的大嗓门高声回答。
“我知道大人您一定会生气。可是,不光是我,地虫十兵卫、风待将监、霞刑部、如月左卫门和室贺豹马
……大家都很不服气。我们甲贺一族,总有一天要好好教训教训伊贺的阿幻婆一党,用忍术让伊贺血流遍地,
让伊贺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我甲贺的对手。--大人不要那样盯着我看,我就是受不了您那种眼神。--不过呢,这次的婚约如果真是大人您所期待,而且弹正大人也同意的话,我们这些做家臣的也不会阻拦。不仅不会阻拦,如果能够令大人您得到幸福的话,我还非常乐意去说服大家呢--”“感激不尽。这也正是我让丈助你陪我出行的原因啊。”
弦之介的话语十分沉重。“在我看来,你们都很愚蠢。我们甲贺一族,自小跟随祖父学艺,掌握了如此利害的忍术--阿幻婆一族也是如此--却和伊贺互相敌视,埋没在此深山老林,实在是愚蠢至极。很早以前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希望能够和阿幻婆的孙女——胧结为夫妇,最初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年青英俊的甲贺弦之介,秀丽的面容透出理性的神采。暗淡的月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阴影,显出隐隐的忧虑。
“可是,当我鼓足勇气看到胧的时候,只一眼,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大人您是被胧小姐的忍术迷住啦。”
“我对你说过多少次。阿胧虽然是阿幻的孙女,可是却不会任何忍术。听说婆婆教给她的所有忍术也都不起作用。如果不是这样,阿幻婆婆也不会同意把阿胧嫁给我甲贺一族。”
“可是,我每次见到胧小姐的时候,都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压迫感。真是不可思议。”
“阿胧就像太阳。在太阳的面前,所有魑魅魍魉的妖术,都会云消雾散。”
“所以我才感到害怕……要是我甲贺一族云消雾散,可是一件可怕的事。”
鹈殿丈助从树林中探出圆圆的脑袋,一脸害怕的神色。
“弦之介大人,您能不能重新考虑考虑啊?”
“丈助……”
“什么?”
“我感到非常不安。昨天夕阳落山的时候,我就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
“啊?”
“我担心前往骏府的祖父遇到不测。”
“您知道弹正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考虑伊贺方面可能会从阿幻婆婆那里得到什么消息,想到阿胧的跟前问个究竟。”
“哦。”
丈助下意识地向夜空望去。高高的杉树林上空,传来双翼掠过天空的声音,一个异样的阴影从两人头上飞过。
“那是什么?”
“是老鹰。而且它的脚上还抓着一张白色的卷轴。”
甲贺弦之介惊讶地目送老鹰飞过,突然转向丈助说:
“丈助,去拿卷轴!”
“哎”的声音尚未消失,鹈殿丈助已经飞身而去。
鹈殿丈助与其说是在跑,不如说是在滚。甲贺忍者鹈殿丈助一边望着夜空,一边像只皮球一样在山中滚动。和皮球不一样的是,他是朝着山的上方滚去。
还不止如此。因为他在跑的同时望着空中的老鹰,所以许多次都撞到了树上。明明是撞到树上,他却在一瞬间像缕青烟一样穿了过去,身体丝毫没有损伤。不,不是烟。如果使用高速摄影机拍下他的动作,可以发现他的身体在和物体相撞的瞬间,凹陷了下去,就如同皮球一样。实际上,也有两三次,他确实撞到了物体上,可是很快,他的身体又复原到原来的位置,继续往前奔跑。如果把他比喻成一个皮球,那就是一个具有生命的皮球,一个具有意志的皮球。
老鹰在无垠的夜空中飞过。由于老鹰脚上抓着长长的卷轴,可以看出它已经筋疲力尽。就在它的影子掠过丈助头上的杉树林时,丈助拔出短刀投了出去。
“唰”的一声,短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明亮的轨迹,老鹰也呼啦一下,张开巨大的翅膀。它成功地躲开了短刀的攻击,朝高空飞去。可是由于反作用力,卷轴也从它的爪中滑落,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就要落到杉树林中的空地上。
赶在卷轴落地之前,鹈殿丈助刚把卷轴的一端抓在手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好似空气泄漏般沙哑的声音:
“可否把那个东西交给我啊?”
丈助回头一看,一名老者赫然站在那里。老人的身体宛如一颗弯折的铁钉,长髯一直垂落到地上,像苍白的树干一般反射出暗光。
“啊,这不是伊贺的……小豆蜡齐老人家吗。”
丈助心中一紧,
“多日不见,幸会幸会。我丈助这次是作为弦之介大人的随同,前来伊贺--”
“……”
“蜡齐老,虽然现在是夜里,我们可没做什么不轨的举动。想必您老人家也知道骏府的事情,我们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阿幻大人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可否把那个东西交给我啊?”
小豆蜡齐没有理睬丈助的寒暄,再次追问。
“刚才你用短刀攻击的,是阿幻大人的老鹰--”
“什、什么?阿幻大人的?”
鹈殿丈助的眼光一下落到了手中的卷轴上。那上面无疑写有什么东西。
“如此说来,那只老鹰是从现在骏府的阿幻大人身边飞来的?”
“是不是这样,与你无关。胆敢攻击伊贺的老鹰,在陪上你的小命之前,可否把那个东西交给我啊?”
丈助无声地看着蜡齐,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开始把卷轴收起来。
“不愧是我甲贺的弦之介大人--这就是弦之介大人所谓的直觉啊。从骏府飞来的老鹰,由老鹰带来的卷轴那我可就先睹为快啦。”
“喝,口气不小。在你面前的不是别人,可是我伊贺的小豆蜡齐。发话之前,还是先看清楚对手到底是何人再说。”
老人的眼中放出诡秘的光芒。
“呵呵呵呵,”
丈助笑了,
“没忘没忘,伊贺的小豆蜡齐老嘛。如您所言,卷轴是谁的东西,我倒是没有疑问,不过您的口气可不小啊刚才您所说过的那些话--我可不爱听。”
“你想怎么样?”
“蜡齐老,四百年来你我族类宿怨未了,亏得服部家出面调停,最近两家又结下婚约,眼看就要化干戈为玉帛--说好固然是好,说遗憾也是遗憾。你也是一样的想法吧,蜡齐老。”
丈助似乎想起了什么,语带嘲讽,
“蜡齐老,说到你的忍术,虽然我不知道详情,听人说倒是和我丈助的忍术一脉相通。总之,我的祖父和你的伯父好像是一家人哩。不过话虽如此,伊贺和甲贺的忍术到底有什么不同,哪一家更厉害,可耍不了嘴上功夫。虽然你我两家通过服部家,订立了不战之约,我也不想和你吵嘴,不如我们俩在这里偷偷地玩一玩?”
“丈助,忍术之间的较量,可是以生命为赌注的。”
“那样的话,蜡齐老,我可不愿把这个卷轴白送给你--怎么样啊?”
小豆蜡齐的腰部本来仅和地面差不多高,突然一下子变长了。伸长后的蜡齐的身体,就像一根竖立的晾衣杆。对此变化,鹈殿丈助纵然见多识广,也不由看得目瞪口呆。
“呵--”
伴随着吸气声,小豆蜡齐猛然伸脚,踢向丈助滚圆的下腹。
这一脚就像楔子打入了空隙,换作一般人,可能就会因此而被击出一个大洞。……丈助的身体发出皮球被击中般的声音,一下弹到三米远外。
“真有一两手,不愧是蜡齐老。”
一瞬间,丈助皱了下眉头,额头上渗出痛苦的汗珠。不过他很快又笑了起来,依然单手拿着卷轴。
“哼。”
蜡齐被丈助激怒了,他的口中发出异样的声音,向丈助攻去。
尽管腰中佩着弯刀,但是蜡齐并没有拔刀。即使拔出来,恐怕也无法使用。因为现在他们的位置,是在长满杉树的山林中,月光在树林中形成反光,仿佛几千只夜光虫在空中浮动。
忍术之争,确实不是儿戏。刚才蜡齐也说过,忍术的较量以生命为赌注,是相当可怕的竞技。丈助借杉树林作盾牌向后逃去,蜡齐细长的手和脚则像长了眼睛似的紧追不舍。蜡齐的手和脚一伸一缩,就如同皮鞭一样而攻击的姿态,则像章鱼的触角。难道这个老人身上没有骨头?凡是被他四肢的尖端碰到的物体,无论小树枝还是树叶,都像被利刃切割过一般,威力惊人。小豆蜡齐的全身,似乎是由无数的关节构成的,而证据,就是他的头、腰、还有四肢,都可以在常人绝对无法达到的位置,做弯曲、旋转和拐弯等各种运动。
“真是个怪物呀!”
丈助一回头,看到蜡齐的身体伸缩成脸、腰和脚三个部分,前后交错向自己攻来,也不由自主得大声喊出声来。
蜡齐的手臂像枝蔓一样缠住了丈助肥胖的颈部。丈助的脸色则如同煮熟的南瓜,变成了褐色。
蜡齐哈哈大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这下知道我小豆蜡齐的厉害了吧。”
蜡齐将手腕紧紧合在一起,缩到仅有丈助颈骨的直径那么大。他进而伸出一只手,想要拿走丈助手中下垂的卷轴。
就在那一刹那,蜡齐合在一起的手腕由于汗水而滑落开,鹈殿丈助则脱出一米多远。再看丈助,已经砰地一声,让自己的身体像风袋一样鼓了起来。
“啊,”
蜡齐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要说怪物,丈助才是真正的怪物。原来鹈殿丈助的身体不论遭受了多大的打击,又或者遭受了怎样的束缚丈助依然可以控制自己,让身体像风袋一样伸缩自如。他的身体具有和蜡齐同样的柔韧性。只不过,如果把蜡齐的身体比喻为骨鞭的话,丈助的则是巨大的肉球。
“你老啦,蜡齐老。”
鹈殿丈助一边晃动着自己鼓胀的肌肉,一边嘲笑道。小豆蜡齐的白发则被汗水渗湿了。
“不错,真有趣。怎么样,好像是我赢了啊。那么我们就按照刚才的约定,这个卷轴作为胜利者的褒奖,归我所有了。”
一阵轻蔑的大笑,伴随着鹈殿丈助浑圆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杉树林的深处。小豆蜡齐则动弹不得,只能目送丈助远去。比起肉体的疲劳来,一种精神上的绝望,更让这位老者的身体感到乏力。
月亮落山以后,甲贺和伊贺的山谷愈加显得阴暗。
不过,两地山脉的交界处,已经露出一丝黎明的曙光。满山都是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小草上凝结的露水,反射出灿烂的光辉。
这时,从甲贺信乐谷和伊贺交界的土岐岭处,传来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
“弦之介大人!”
泛蓝的天空中,显出五个人的身影。
“啊,胧小姐!”
远处,一个身影像一只小鹿般穿过灌木丛,并且开心地对她身后的人影说:
“你们看,我不是说过了吗,从昨天晚上起,一直不安的心情,到了甲贺境内,真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且,弦之介大人也好像和我心有灵犀,他也在往这边走呢。呀,弦之介大人在朝我微笑呢,他一定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女孩披着浅红色的斗篷,虽然还没有完全散去,可从女孩的身上,却似乎散发着一种灿烂的光芒,难道这是人的心理作用?
这个女孩,就是伊贺忍者首领阿幻的孙女阿胧。
但是,和胧那活泼的声音相反,跟在她身后的四人,却像黎明前的黑暗一般,阴沉沉地不发一言。
其中两个女子像是阿胧的侍女,一个脸色苍白,妆扮妖艳;另一个身材瘦小,楚楚可怜,可当你看清她头上的饰物,又不由得会打个寒颤。那是一条活蛇。蛇从她的衣领经后脑盘旋而上,仿佛在爱抚着她的发香,嗤嗤地吐着舌头。
“蜡齐老到哪里去了?”
“好像突然发现空中有什么东西,追过去了。”
另外两个男人一边盯着弦之介,一边简短地交谈道。
虽然光线还很暗淡,不过依稀可以看出,其中一人面色苍白,好似溺水的死者,另一个则披头散发,模样甚是吓人。
“弦之介大人!”
“胧小姐,出了什么事情?”
甲贺弦之介从土岐岭上朝阿胧走去,惊讶的表情代替了笑容。
“朱绢、萤火、雨夜阵五郎,还有蓑念鬼也都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胧快活地笑了。自己想要问弦之介的问题,却被对方先问了,真是有趣。不过,她很快认真起来,对弦之介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胧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非常担心阿幻婆婆的安危,心想如果去到甲贺的话,会不会从弹正大人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这正好也是我想要问你的事!我也是因为不安,所以才突然赶来--”
看着胧笼罩在斗篷阴影下面的大眼睛,弦之介的语气突然间变得坚强起来:
“啊,也没什么大事!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有我甲贺弦之介在……。”
听到这句话,阿胧又黑又圆的眼睛灿灿生辉。
“到底还是来了好。一见到弦之介大人,我的担心就像融雪一样消失了。”
胧像一个天真的少女,紧紧地靠在弦之介的身边,把四个家臣阴冷的目光抛在了脑后。
谁都不会认为这是有着四百年恩怨、两大诡秘的忍术家族的嫡孙。胧和弦之介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诡异,两人的感情就像是一幅充满青春气息的画卷。也许,正是这对年轻人所展现的美好未来,让他们那顽固的祖父和祖母,也融化了心中的芥蒂。
柔和的光氛映出两人的身影。太阳升起来了。
这时,从依然阴暗模糊的山谷远处,传来一阵呼喊。
“喂……喂……”
四名随从颔首:“莫非是蜡齐老?”
“不是。这是和我一起赶来的鹈殿丈助的声音,”
弦之介回头对众人解释,
“不知好歹的家伙,刚才到底去哪了。--刚才在赶往这里的途中,我们看到一只老鹰飞过,脚下还抓着一幅卷轴,所以我就让丈助追过去了。”
“老鹰!”
披头散发的伊贺忍者蓑念鬼大惊失色,
“说不定,那正是前往骏府的阿幻婆婆派回来的!”
“什么?婆婆的老鹰?”
胧也屏住了呼吸。脸色苍白的雨夜阵五郎一摆手,
“这么说,刚才蜡齐老之所以突然消失,也是为了追踪那只老鹰!”
五人不安地面面相觑,圆鼓鼓的皮球般的丈助已经滚到众人的跟前。
“啊呀,”
丈助看清众人以后,依然用他的大嗓门说道:“这么多人在一起,发生了什么事情?”
“丈助,老鹰呢?”
弦之介劈头问丈助。
“哎呀,真是费劲。倒不是因为老鹰,而是为了拿到那老鹰脚上的卷轴……”
看到丈助刷的一声,从怀里把卷轴掏了出来,念鬼和阵五郎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没错,没错,这就是阿幻婆从骏府送来的东西。呵呵呵呵,刚才,我为了得到这个卷轴,和小豆蜡齐老玩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累得出了一身汗。我和他说好,比试甲贺和伊贺的忍术,谁胜了这个卷轴就归谁。--”
“丈助!”
“我就知道弦之介大人您会说我。哎,我们俩不过是玩玩而已,就像小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一样。具体情况嘛,您可以去问蜡齐老,总之在下已经赢得了甲贺和伊贺的忍术游戏,证据就是这个,请看--”
他刚把卷轴掏出来,就被弦之介一把夺了过去,
“既然是阿幻大人的东西,就是伊贺的东西,为何还要惹是生非?--胧小姐,赶快打开看看。”
胧接过弦之介递来的卷轴,正要打开,雨夜阵五郎突然大声道:
“等等!”
清晨的太阳光,让雨夜阵五郎显得更加骇人。阵五郎的脸色,就像刚从水中打捞上来的死人一般苍白,脖子、手,还有皮肤带着粘液,上面长满青绿色的霉菌,恶心得让人想要呕吐。
“不能在弦之介大人的面前打开那个卷轴。”
“阵五郎,这是为什么?”
“阿幻大人和弹正大人尚在骏府未归,等待他们的还不知是风是雨。既然这个卷轴是阿幻大人派自己的爱鹰送来的,那其中的内容--”
“阵五郎,不论世上发生什么样的大事,伊贺和甲贺两家之间,已经不会再有腥风血雨。”
“在下也希望如此,但是胧大人,现在您和弦之介大人还没有结缘。至今为止,伊贺和甲贺两家依然是不共戴天的宿仇。……如果让甲贺族人看到了阿幻大人的秘卷,那我们这些做家臣的,可就难辞其咎了。--”
“说得倒也在理。那我就失礼了。丈助,跟我来。”
弦之介默默地转过身去。丈助虽然有些愤愤不平(什么?好不容易得到的卷轴,这么轻易就送人了?),也只好一步一回头的跟上。--这时,胧一抬手,把卷轴抛给四名侍从,自己也朝弦之介的身边走去。
“怎么了,胧小姐?难道你不想看阿幻大人的消息吗?”
“不是。比起婆婆的消息,弦之介大人,请你原谅我伊贺族人的无礼。”
胧哀怨的目光中饱含着泪水。看着胧真挚的眼神,弦之介真想把胧紧紧地拥在自己的怀里。不过他强忍着冲动,从身旁摘下一朵山茶花,插到胧的斗篷上。
“不必在意。你我两家,到底有着四百年的宿仇。阵五郎所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这份恩怨,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胧小姐,不如你我一起努力,让甲贺和伊贺之间永结同心,好吗?”
雨夜阵五郎、蓑念鬼、朱绢和萤火四人聚首,一起在草地上展开了卷轴。阳光照射在他们的身上,就像照亮了四只不吉的乌鸦。
胧回首问:
“阵五郎,婆婆到底有什么指示?”
雨夜阵五郎缓慢地把目光朝向胧,用溺死者从水底发出的声音答道:
“请放心,胧小姐。……骏府城内,阿幻大人和甲贺弹正大人已经当着大御所德川家康和服部半藏大人的面,达成了伊贺与甲贺的和解。两位大人将会一起游览江户春景,然后平安归来。--”
“看,我说嘛!”
“那真是再好不过!”
胧和弦之介互相望着对方,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他们正要朝四人走去,雨夜阵五郎已经飞快地合上卷轴,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弦之介大人,请原谅刚才在下的无礼。忍者对任何事都须保持警惕,这一戒律已经变成了在下的习性,实在可悲--”
阵五郎竭力做出笑容可掬的样子。不过,溺死者的笑脸实在有些令人难堪。
“这样一来,就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在下也是欣慰之至。这样,弦之介大人和我们主人喜结良缘的日子也就为期不远。……弦之介大人和胧小姐今晨一起来到这土岐岭,甲贺和伊贺的交界处,既是心有灵犀,想来也是上天的安排。弦之介大人,您不如趁此机会,到我伊贺境内一游?”
“唔,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胧拍着双手称好。
“弦之介大人,请到伊贺来看看,并且和伊贺的族人见面。这样,当阿幻婆婆回来的时候,发现伊贺的族人已经和弦之介大人亲密无间的话,她一定会大吃一惊。婆婆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弦之介凝视着胧少女般天真无邪的笑颜,停了一会,
“好吧,我去”
他下定决心似地答道。之后,他回身对丈助说:
“丈助,你回到甲贺以后,就告诉大家说,我到伊贺去了。”
“请等一下,弦之介大人。”
丈助晃晃他圆圆的脑袋,
“就这样进入敌人的中心,未免过于草率。”
“这是什么话。我们本来不就是为了到胧小姐这里来的吗?”
“不错,可是现在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不知何故,这一次,倒是在下的心里,感到不安--”
弦之介苦笑道:
“难道这也是忍者的习性?我知道,并非所有的伊贺族人都已不把我当做敌人。也正因为如此,就像刚才胧小姐说的,我应该趁此机会,和伊贺的众人一见,当面和大家解开心中的芥蒂。”
“如果阁下担心的话,不妨一起过来?甲贺方面通风报信的事,则由在下或者念鬼代劳。”
阵五郎笑着说。丈助抬头看了阵五郎一眼,
“有何不可?”
“如此一来,我们正好一同赏花饮酒……”
“在此之前,先让我看看刚才的卷轴。”
“什么?”
“到底甲贺和伊贺是否已经达成和解,如果我丈助没有亲眼看到的话,休想让我踏入伊贺一步!”
丈助大声说道。
蓑念鬼在后方发出一阵轻微的动静。丈助虽然没有察觉,但蓑念鬼的头上确实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念鬼那一头蓬散的头发,就像具有生命的物体,正在缓慢地竖立起来。胧点点头,来到阵五郎身前, “阵五郎,我也想看。请把卷轴打开。” 阵五郎刚要打开卷轴,忽然又停住了。他抬起头来,咧嘴一笑:
“且慢,丈助阁下,”
“怎么?”
“让您过目容易,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想请教阁下。”
“什么事?”
“刚才,您说过为了拿到这个卷轴,通过忍术比试赢了我族的小豆蜡齐老。”
“没错。怎么,你不服气吗?”
“那样的话,在下确实有些不服气。怎么样,不知阁下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四人中的一人,也来进行一场比试啊?如果我们输了的话,就让阁下过目不迟。”
“那可不行。”
弦之介心里一沉,
“刚才丈助的无礼举动,稍后我会严加斥责。现在还请诸位原谅。你我两族早就应该停止这种无谓的争斗至于卷轴上写着什么,不看也罢。”“可是,如果我方在忍术相争中输了的话,就算伊贺甲贺缔结百年之好,我们这些侍从也会感到抬不起头阵五郎有意要挑拨丈助的斗志,
“反正,就当成是一场游戏好了。只要双方都手下留情的话--”
“好啊,谁来?”
丈助笑着点头答应。
“那么,派谁呢?”
阵五郎一回头,目光落到朱绢身上。
“那么,就请和她一决胜负吧。”
“什么,和女人?”
丈助开始还有些愤愤不满,继而又变了主意,
“原来是朱绢小姐。有意思。朱绢小姐,其实我丈助早就对你一见钟情了。呵呵呵,早在弦之介大人和胧小姐订立婚约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要娶你啦。”
“如果我输了的话,就嫁给你好了。”
朱绢的脸依旧白得透明,一点没有害羞的样子。
“哎,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不过啦!一想到你将是我的媳妇,我就觉得你更美了。虽然一想到向你出手,
我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可这莫非就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不过,话说回来,谁胜谁负,怎样个算法啊?” 丈助似乎已经忘了卷轴的事情,皮球似的身体蠢蠢欲动。
“不准用刀呵。”
胧在旁边说。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其中既有不安,也有好奇。弦之介则始终沉默不语。“好,借这个使使。”
丈助一下夺过蓑念鬼手中的橡木棒,递给朱绢。
“朱绢小姐,你就用这个攻击我吧。不论手臂也好,脸上也好,如果我被击中,出了血的话,就算我输了
不过嘛--”
丈助不怀好意地笑了,
“如果我把你身上的衣服脱光了的话,就算我赢。怎么样?”
一旁闷声不语的弦之介正要开口,朱绢已经冷冷地点了点头。
“恭敬不如从命。开始吧。”
“好!”
两人忽然纵身跃起。
拂晓的春光照亮了整座土岐岭,两个异样的身影相对而立。朱绢斜举着橡木棒,浑圆的丈助则张开他的两只大手--弦之介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了。他从朱绢的身上看到一种凌厉的杀气,不禁睁大了眼睛。可是,他又想到朱绢是一个女人,女人嘛,就是容易当真!
“喝!”
橡木棒像白刃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丈助袭去。丈助往回一闪,躲开了朱绢的进攻。虽然落了空,橡木棒如闪电一般回转,再次攻了过来。丈助却笑了。橡木棒正好击中丈助笑脸的中心,深陷进去。可是,当橡木棒离开的时候,丈助的脸却“砰”地一声,又恢复了原状,依旧嘿嘿笑个不停。
“啊!”
朱绢朝后一退。丈助笑着追上去,一下逼近朱绢的身体,抓住了朱绢的衣带。朱绢像一个陀螺般不停地躲闪,想要避开丈助的紧逼。丈助则不顾橡木棒的击打,双手牢牢握住朱绢的衣带,进而故意伸出脑袋,让朱绢的攻击落在自己的身上。忽然间,
“胜负已分!”
随着雨夜阵五郎的一声大喊,丈助愤然地朝阵五郎望去。令人惊讶的是,在丈助刚才被橡木棒击中的脸上确实留下了一道鲜血的斜纹。丈助也被众人的骚动惊呆了,他一只手捂住脸,脸上充满了惊愕的表情。
一瞬间,呆若木鸡的丈助再次以手拂面,大声叫道:
“这不是我的血!”
丈助刚才还十分滑稽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异常愤怒,他的身体像一只大圆酒桶,从天而降,向朱绢压下去。
“这是你的血!”
丈助用手抓住朱绢的衣服,撕成两半,露出了朱绢的上半身。只看了一眼,甲贺弦之介也不由得从喉咙深处发出“哦”的一声惊叹。原来朱绢的身体已经完全变成了鲜红色。肩,腰,乳房--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还没有分出胜负!”丈助恐怖地张大了眼睛,看着朱绢散发出成千上万的血滴向自己袭来。不好!这个女人会喷血之术!她从全身的毛细血管中,让血液像雾一般的喷了出来!--自古以来,人类的皮肤就具有一种称为“无创伤出血”的奇怪现象。明明没有任何伤口,可是却突然从眼睛、头部、胸部还有四肢渗出血来。这是人通过某种精神力的控制,增强了血管壁的穿透性,让血球或者是血浆从血管壁渗透出来的结果。想必朱绢这名女子,就可以有意识地让自己的身体产生这种奇怪的出血现象丈助被朱绢鲜红的血雾所包围,目不能视,双手无助地伸向天空。紧接着,血雾弥漫开来,连太阳仿佛也染成了鲜红,继而染成暗红色。最后,连朱绢的身影也消失在这妖艳的雾霾之中,只剩下丈助的惨叫:
“糟、糟了!”
“阿幻大人已经死了。”
一个男子用女人般柔弱的声音说道。
此人脸色惨白,面部扁平,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身体略微有些胖,有着女人一般柔软的线条。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此人的年纪。从他满头的黑发,以及瘦削的脸型来看,年纪最多不过三十岁左右,但是本人却给人以相当苍老的感觉。谁也说不出来,这到底是因为什么。非要说出个理由的话,或许是因为他的皮肤完全没有光泽,嘴唇则一片紫色。总而言之,这个男子具有一种诡秘的魔性,让人觉得他异常苍老。
此人就是药师寺天膳,是伊贺一族中,唯一能够和阿幻平起平坐的人。
到底药师寺天膳多少岁了?现在围在他身边的五名伊贺的忍者,包括小豆蜡齐在内,都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从他们的孩童时候起,药师寺天膳的外形,就和现在一样,没有一点改变。在他们的记忆中,药师寺的脸总是这幅扁平而缺乏变化的样子,并且还经常和阿幻婆谈起当年的往事,比如四、五十年前天正伊贺之乱的情形。雨夜阵五郎和蓑念鬼把来自阿幻的卷轴拿到手以后,理所当然地先通知了药师寺。药师寺天膳带着自己的随从筑摩小四郎匆匆赶到,只瞅了一眼两人手中的卷轴,就断然说道:
“阿幻大人已经死了。”
在伊贺和甲贺交界的土岐峠上空,浮着几只萤火虫,发出红色的光点。山樱如同飞雪般在青空中随风起舞在这深山中,咋看上去,伊贺的六名忍者就好像是晚春闲景的点缀一般。然而,当伊贺忍者聚首的时候,一定是发生了可怕的大事。
刚才还在这里的甲贺弦之介和鹈殿丈助,现在正在护送胧和朱绢返家的路上。丈助曾夸口说,只要在忍术比试中朱绢赢了自己,就和她们一起到伊贺去。结果,他被朱绢全身喷出的血雾包围,忍术吸息弹胎也失去了效力,身体被朱绢用像木棒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丈助惨败之后,只得哭丧着脸,和主人甲贺弦之介一起前往伊贺的山谷。
“而且,甲贺弹正也已经死了。”
药师寺天膳仔细看了看卷轴,发现弹正和阿幻的名字上都画着一道红线,不禁凄然。然而他们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忍者一族,即使听到自己视同父母的首领的死讯,也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音但是,你可以感觉到,五个人虽然因为悲伤而低头不语,但在他们的中间,正酝酿着一股看不见的浓烈杀气。
“我也是这么认为,”
雨夜阵五郎抬头道。
“这么说,刚才你对弦之介说的那番话,甲贺和伊贺达成和解,婆婆和弹正携手游览江户春景的话,不过是在骗他们?”
“弦之介和丈助现在已经到了伊贺的地盘。这两个家伙已经是袋中的老鼠,正是收拾他们的好机会。”
蓑念鬼咬牙切齿地笑了。他的头发就像毒蛇一样竖了起来。
“丈助好办,弦之介却是不好对付。此人的忍术是破邪返瞳,威力不可思议,是一个可怕的劲敌。——而且,胧小姐又钟情于他,实在是不好处理。”
药师寺天膳为难地摇摇头。筑摩小四郎问道:
“如果告诉胧小姐,阿幻大人已经死了,并且把这个卷轴让她过目,也不能改变她的心意么?”
“要想让她下决心以弦之介为敌,可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到时她要是耍起小孩的脾气,就难办了。而且,更不能因此让弦之介有所觉察。”
“这样的话,如何是好?”
“这件事情,不能让胧小姐知道。在我们将甲贺一族收拾干净之前,暂时让胧小姐和弦之介继续做他们的美梦吧。”
天膳露出一丝阴险的笑容。在他的眼睛里,升腾起一股可怕的火焰,充满了阴郁的嫉妒和憎恨。然而,天膳很快用意志力控制住自己,继而用冷淡的口气说道:
“话说回来,能够抢在甲贺之前得到这个卷轴,真是天助我也。按照卷轴所示,除了弹正、弦之介和丈助之外,还有七名甲贺忍者,我们不妨先把他们除掉。敌人的手足都被除掉之后,弦之介还不是我们的刀俎鱼肉?况且,让他亲眼看看甲贺一族覆灭的惨状,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有意思有意思!服部家解除了不战之约,真是令人高兴!甲贺的那些劳什子忍术,见鬼去吧!”
筑摩小四郎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呵呵大笑。从外表来看,他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腰中插着两把大镰刀,像是刚刚干完农活。
就如同是从灵魂深处得到解放一般,伊贺众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欢喜的神情,只有萤火一个人的眼中,显露出一丝不安。
“天膳大人,不知道夜叉丸现在怎么样了?”
跟随阿幻前往骏府城的夜叉丸,不是别人,正是萤火的恋人。
“哎,这可不清楚。不过,夜叉丸的名字,并没有画上红线。”
他用手指了一指卷轴,
“老鹰是在今天黎明前飞回伊贺的,那么它从骏府出发的时间,应该是昨天的傍晚——如果夜叉丸还活着的话,照此计算,他应该在今天夜里,或者是在明天黎明之前,返回伊贺。”
天膳稍微考虑了一下,抬起脸说:
“除了夜叉丸,让我同样担心的,还有和弹正一起前往骏府的敌人,甲贺忍者风待将监。”
他的眼光闪了一闪,“我估计,弹正给了风待将监同样的一个卷轴,让他返回甲贺通风报信。……一定不能让甲贺得到那个卷轴。”
“说得有理!”
“别的不说,首先应该在半途截住将监,夺下他手中的卷轴!”
“好,我去!”
“不,让我去!”
念鬼和小四郎争先恐后地站了起来。“好,就让雨夜一个人先回伊贺。”
“这是为什么?”
“事不宜迟,其他人现在就去截杀将监。千万要赶在弦之介主仆,尤其是胧小姐知晓真相之前,把事情处理干净。”
“弦之介——动手的话,就让我来对付他好了。”
“呵呵呵呵,我倒也希望如此,不过轻举妄动的话,不仅会弄巧成拙,而且我们的全盘计划也会被敌人知晓。阵五郎,在我们回来之前,不要轻易出手。”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蓑、筑摩、萤火、蜡齐老,还有我,则去甲贺。记住,我们的第一个对手可是陪弹正前往骏府的风待将监,为了不出意外,我们先合五个人的力量,一起把风待将监除掉。小四郎,你笑什么?忍者之争,可不需要讲究武士的面子,非要单打独斗才算取胜。身为忍者,除了干掉对手,赢得胜利,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准备好了的话,就出发吧。”
“我们是从信乐谷过去吗?”“不行。我们五个伊贺忍者,从信乐谷进入甲贺境内的话,一定会被敌人发现,使得他们有所警惕。我想风待将监再厉害,一昼夜也跑不出五十里路。这样计算的话,他要抵达进入甲贺地界的入口铃鹿峠的话,最快也是在今天夜里。为了截住将监,我们没有必要进入甲贺境内。只要从伊贺进入伊势,然后在甲贺入口铃鹿峠处布下埋伏,就可以等他自投罗网。”
说完,药师寺天膳看着已经跃跃欲试的伊贺精锐,不由得安抚他们似地笑了:
“呵呵呵呵。有这么高兴吗?阿幻大人死了固然遗憾,不过想到可以和甲贺拼死一战,也是我伊贺一族的夙愿。怎么样,出发吧?”
“遵命!”
一瞬间,五个黑影有如流星一般,往东穿过晚春时分的层层山脉,从伊贺往甲贺的方向奔去。
这五个人,每个人都具有超越常人想象能力的忍术秘技。甲贺忍者风待将监虽然也曾经让德川家康大惊失色,可是当他遇到这五名伊贺忍者的时候,到底能否逃过一劫呢?
五名伊贺忍者越过伊贺、伊势和甲贺交界处的油日山,像五只飞鸟从天而降,来到甲贺入口铃鹿峠的山路前。夕阳正要落山,铃鹿峠对面笔拾山的奇峰怪石,就像一幅中国古代的泼墨山水。然而五人都没有心思欣赏这,一步不停地往东海道入口处疾奔。就在这时,“等等!”药师寺天膳突然叫住其他四人。
“怎么?”
“你们有没有看到坐在那个驾笼中的人?”
方才,两名侍从抬着一只驾笼,正往铃鹿峠的东边走去。现在离伊贺五人众的距离,不过一百来米。
“是谁?”
“坐在里面的,是甲贺的忍者,地虫十兵卫。——”
“什么?”
“地虫十兵卫为什么会出现在东海道的路上?不如先在这里送他上西天。”
“没错,卷轴里边,清清楚楚写着地虫十兵卫的名字。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看我蓑念鬼现在就了结他的小命!”
蓑念鬼舔了舔舌头,好像发现了一道美餐。
刚才还朝着铃鹿峠快速走来的驾笼,这时也发现了停在路边的五名伊贺忍者,惊异地放慢了前进的速度。“萤火留下。其他人都到前面去!”
药师寺天膳向众人命令道。
蓑念鬼、小四郎和蜡齐迅速冲上前去,萤火则像是一个旅途中因为足疼或腹痛的女孩,蹲在路旁。天膳把手放在萤火的肩上,似乎在照看萤火。
“萤火,先把抬驾笼的两名侍从杀掉!”
“是!”
驾笼很快经过了天膳和萤火的身旁,还没走出十步远,突然往外一倾。再看两名侍从,已经变成了两根木头,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两条毒蛇,正盘在他们的脖子上,吐着红色的舌头,张开血盆大口正要下嘴。 两人连救命也来不及喊,就已经倒了下去。驾笼也斜倒在路上。天膳和萤火来到驾笼旁边时,先前冲到前面去的蓑念鬼、小四郎和蜡齐三人也回转过来,形成包围之势。萤火刚朝着驾笼伸出手腕,两只蝮蛇就顺着她的手爬了出来,哧溜哧溜往胸口爬去,如同回到母亲的怀里。
“地虫十兵卫!”
天膳刚一开口,
“哎”的一声,从驾笼中传出一个懒懒的声音。接着从里面斜着探出一个脑袋,打量了伊贺众人一番。 这是一张像牛一样的黑脸,两只小眼睛面对着眼前五名伊贺的忍者,似乎并没有感到惊奇。不知是由于轻敌,还是由于大胆,地虫十兵卫并没有从驾笼中走出来。
“我等是伊贺阿幻婆的手下。”
“伊贺?……喔,有何贵干啊?”
“有些事情想要问你。能否出来说话?”
“不好意思,我可动不了。——哦,居然杀了我的侍从,去了我的双足。接下来,你们还么打算问什么啊 “真是麻烦。蓑念鬼、小四郎,你们两把驾笼抬到山里去。”有什么好问的,干脆一刀送这甲贺的忍者上西天——蓑念鬼和小四郎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面对着药师寺天膳,这个阿幻死后伊贺一族实质上的首领,依然不得不服从命令。他俩交换了一下眼色,走上去抬起驾笼,向旁边的山谷走去。
“蜡齐老,如果十兵卫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即刻杀无赦。”
“遵命!”
天膳目送一干人等走远之后,伸手抓住十兵卫两名侍从的衣领,一举手,就扔到了道路对面的灌木林中,就像扔掉了两条死狗。然后,他也向山谷深处走去。
“十兵卫,快出来!” 众人来到一处完全没有人迹的竹林之后,天膳对这驾笼高声喊道。很快,里面传来了甲贺忍者地虫十兵卫的回答:
“如果有脚的话,我早就出来了。”
小豆蜡齐抬抬腿,像弹簧一般伸长,向驾笼一脚踢去。
咕噜一声,十兵卫从驾笼当中滚了出来。当众人看清地虫十兵卫的模样的时候,除了药师寺天膳以外,都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叹。原来,伊贺方面除了天膳以外,以前谁也没有见过十兵卫。十兵卫的身上,既没有手,也没有脚,那躺在地上的样子,活像一条巨大的毛毛虫。
没有四肢的忍者。丧失了行动能力的忍者。活像不倒翁一般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忍者。——这个世界上,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忍者! “十兵卫,你这是上哪里去啊?”
天膳开口问道。十兵卫黑色的嘴唇咧了一咧:
“甲贺忍者的目的地,岂能够告诉给伊贺的忍者?真想知道的话,你们先说。”
天膳略一迟疑,像女人般微微一笑,
“也好,告诉你也无妨。实际上,我们担心前往骏府的阿幻大人的安危,所以……”
“哦?你们也有预感?根据我的占星术所示,弹正大人已经遭遇不测。”
“什么?占星术?”
天膳瞥了瞥十兵卫那张跟牛一样的脸,
“占星术就是你的忍技?”
天膳注意到十兵卫躺在地上,脸色阴沉,于是接着问,
“那么,风待将监的命运如何?”
“也是凶兆。四颗,或者五颗凶星正在朝他逼近。”
“你的占星术很准啊!”
天膳大声笑道。
“小四郎、蜡齐、念鬼、萤火。这个男子交给我来对付。你们快到前面去,截住风待将监,如果让他逃掉可就大事不好了!”
“这里没关系吗?”
“不要紧,这个不倒翁一样的忍者,奈何不了我药师寺天膳。让他多活一会儿,我还得问他几个问题。你们一刻也不能耽搁,赶快去把风待将监拦住。”
“明白。”
四人转身疾驰而去,就像四颗凶星一样,消失在傍晚夕阳的投影中。
“十兵卫,对于甲贺的忍技,我虽然有所耳闻,但是也有一些不太清楚的地方。比如对你,我就不是特别了解——”
药师寺天膳继续说道, “还有你的同伙,如月左卫门。我只知道此人的姓名。虽然从远处见过此人一面,却不知道具体长的什么样。左卫门的脸,到底是什么样的?”
“…………”
“有一个叫做室贺豹马的人,据说是双目失明的忍者。他使用的,到底是何种忍技?”
“…………”
“还有一个叫阳炎的女子,听说是一个可怕的美女。除此之外,她还会什么本领?”
“…………”
“你不想告诉我吗?”
“哼,哼,哼”
“甲贺族的家伙,嘴还很硬!这样的话,还不说吗!”
药师寺天膳飞起一刀,一道银光划过地虫十兵卫的身体。
“地虫十兵卫!不说的话就杀了你!”
药师寺天膳大声喝道。只见仰面躺在落满竹叶的地上的地虫十兵卫,衣服上从衣领到下腹的裂开一条长缝“再不开口的话,下一刀就让你身上同样的地方皮开肉裂!”
虽然这是残酷无情的忍者之争,但如此胁迫一个手无寸铁、毫无抵抗能力的对手,仍然让人为之侧目。地虫十兵卫依旧默不作声,只有身体在悄悄地移动,就像一只潜在海底的海鼠。
“啊!”
突然,药师寺天膳惊恐地发出一声大喊,朝地虫十兵卫的身体望去。地虫十兵卫从胸到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正在一闪一闪,发出令人恐惧的寒光。
——是鳞片!原来十兵卫的皮肤,已经角质化,形成一道一道的斑纹,宛如一条人形的大蟒蛇!
“哈哈哈哈!让我也为你占一卦——”
朝着竹林上空,十兵卫一阵狂笑。
“你的命星,也是凶兆!”
说时迟那时快,从十兵卫那牛嘴一样的口中,突然“砰”地一声,射出一支细长的标枪,穿透药师寺天膳的左胸,从背部露出一截来。
连惨叫也没有一声,天膳就仰天倒了下去。
十兵卫射出的东西,已经不能称之为吹针。原来在这个爬虫一一样的男子的体内,藏着一根长约一尺的凶器。
十兵卫缓慢地翻过身,整个伏在地上。由于他腹部巨大的角质化鳞片一起一伏,再加上他肋骨的肌肉异常发达,肋骨可以前后自由移动,所以虽然没有脚,身体居然也开始移动起来。
他爬到被落叶掩埋的药师寺天膳的尸体旁边,用牙齿咬住穿过其胸部的标枪,晃动头部把标枪拔了出来。
将上面的血迹擦试干净后,他再次把枪含进嘴里,喉咙一上一下,又把标枪吞到了体内。准确地说,是吞到了食道里边。要想把这种程度的标枪以惊人的速度发射出去,光靠呼吸的力量是不够的。一定是十兵卫利用食道的肌肉,通过修炼让其具备了特殊的发射功能。“如果让对手知道我这一招,我就死定了。不过当对手知道这一招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一边冷笑,十兵卫一边将耳朵贴近天膳的胸部。确定天膳的心脏已经完全停止了脉动,并且全身已经僵硬以后,“按照刚才的架势,那么多伊贺忍者已经出动,不由得更加担心弹正大人和将监的安危。”
十兵卫不安地自言自语,同时身体像蛇一样动了起来。他以惊人的速度穿过灌木丛,赶在*夜色*(禁书请删除)降临之前往刚才来的方向爬去。
一轮新月又攀上了竹林的上方。天空中悬着一颗血亮的红星,一闪一闪,莫非这就是药师寺天膳的凶兆星 ——一个小时之后,在只剩下黑暗和死寂的竹林深处,悄悄地传来一阵微弱的动静。像是虫子,像是野兽,又像是风声。“啊——啊——”——喔,都不是。这是一个从睡梦中醒来的人,发出的像哈欠一般的,可怕的声音。
正如药师寺天膳所说。小四郎、蜡齐、念鬼、萤火四人刚从灌木丛出来,来到庄野之前,就迎面碰上了从东面疾驰而来的风侍将监。刚才,如果他们和地虫十兵卫多纠缠一会,说不定就会和将监失之交臂。虽然如此,风侍将监的速度也令人惊叹。
从骏府到庄野,足足超过五十里路。风侍将监只花了一昼夜的功夫就赶了回来。据说忍者一天的速度为四十里左右,不过能够达到这个速度的,已经是忍者中的精锐。这样看来,将监已经超过了忍者的极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于一般人而言不能通过的山谷、沼泽,忍者都可以直线穿越。
一般的忍者,在以这样的高速前行时,有的横行,有的使用脚尖,还有的人使用足背。但是风侍将监不一样,他不仅仅只靠自己的两条腿。实际上,他是手足并用,就像一只巨大的野狼,在路上疾驰。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和将监擦身而过的路人,已经分不出将监到底是人还是兽,只能在“啊”的一眨眼功夫,看着将监消失在远处。
不过,在黄昏阴暗的光线中,这个从前方疾驰而来的移动的物体,并没有逃过伊贺众忍者的眼睛。 “什么东西?”
在距离自己大概还有十米远的时候,
“啊,风侍将监。”
“风侍将监!”
刚才还四肢着地的风侍将监,突然直起身来。伊贺四忍者形成一个半圆形,将风侍将监围在正中。筑摩小四郎一声不吭,拔出腰间的大镰刀,一下向将监拦腰斩去。
将监往地面一俯身,从口中喷出一个粘块,不偏不倚,正好击中小四郎的脸部,把小四郎的口鼻封了个结结实实。
没有开战的宣言,也没有迎战的回答。伊贺和甲贺两族之间的忍术大战,总是这样无声地展开。 蓑念鬼和小豆蜡齐看也没看小四郎一眼,已经迅雷不及掩耳般,一个持棒,一个用脚,向风侍将监袭来。风侍将监保持着四肢伏地姿势,一下跳到三米开外,接着又一跳,倒着爬上了路旁的大杉树,用他那双血红的眼睛望下一瞅,首次开口嘶哑的问道:
“伊贺族?”
“将监,弹正是不是给了你伊贺甲贺忍术相争的花名册?”
“赶快把它交出来!”
蓑念鬼和小豆蜡齐在树下高声喊道。
“咦,他们怎么会知道?”
风侍将监也感到颇有些出乎意外。夜叉丸虽然和自己同时离开骏府,但是他手中的卷轴,实际上已经被弹正掉包,伊贺一族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
念鬼哈哈大笑,
“将监,要知道你的对手可是伊贺的阿幻一族。好好记住这点,赶快去死吧!”
几乎看不出蓑念鬼手上有什么动作,像木棒已经嗖的飞向空中,朝着树上四米处的风侍将监攻去。
这一次,将监既不是在地面,也不是在石垣,而是趴在一颗直立的大树上。面对迎面飞来的像木棒,纵然将监三头六臂,也没处躲避。只听“咔嚓”一声,像木棒直接击中将监的背部,发出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不过他依然保持平衡,并没有从树上跌下去。
“既然你们连这个都知道,”
将监的面部因为极度用力而扭曲,“那我就在这花名册上,先把你等的名字去掉!”
话音未落,只听得“噼噼噼噼”,从将监的口中喷出无数条蜘蛛丝一样的东西,向念鬼和蜡齐扑去。 念鬼和蜡齐拼命一跳,试图避开将监的攻击,可是仍然被数百根的蜘蛛丝蒙了一个满头满脸。他俩慌忙想要用手撕开身上的丝网,可是却没想到这丝网真的像蜘蛛丝一般又稠又粘,根本无法去掉。再看刚才被粘液粘住口鼻的筑摩小四郎,现在依然蹲在地上,做着无望的挣扎,还是无法取下脸上附着的粘块。 “呼——呼——”,伴随着奇特的呼吸声,风侍将监朝着天空,继续喷出大量的丝网。只见顷刻之间,从道路到对面的杉树林,到处充满了长长的蜘蛛丝网,就连风声,也仿佛被封住了行动。风侍将监从杉树爬到了蛛丝上,在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上来回移动。眼看以他为中心,杉树林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蜘蛛巢穴,而风侍将监则变成了一只可怕的人形蜘蛛。新月散发出凄美的荧光,白色的蜘蛛丝网构成的几何图形,在林中显得异常诡异!风侍将监从蜘蛛巢的中心,发出一声狂笑:
“伊贺的家伙们,怎么样啊?”
再看蓑念鬼和小豆蜡齐,仍然手忙脚乱地试图除去附着在眼睛和眉毛等处的蜘蛛丝。
“像你们这点伎俩,忍术之争岂不是一场笑话!要想和我风侍将监比试,先试试能不能胜了我这张大网!”
“哎!”
“怎么回事?害怕了不成?这帮恬不知耻的伊贺族!”
比起漫天的蜘蛛网来,这番话才是将监真正布下的圈套。只见好不容易从粘液和丝网中脱身的小四郎、蜡齐和念鬼,齐声怒吼,又朝着蜘蛛巢的中心,冲了进来。
这个蜘蛛网的利害之处,在于不论是小四郎的镰刀,抑或念鬼的木棒,还是蜡齐铁鞭一般的四肢,都仿佛飞蛾扑火,不仅无法破坏它,反而让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风侍将监喷出的物质到底是什么呢?除了唾液,不可能是其他的物质。其实,就是一般人,每天也会分泌多达一千五百CC的唾液。而想必将监的唾液腺更是具有超人的能力,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分泌比常人多出数十倍的唾液,并且这种唾液中所含的粘液,也比一般人浓得多,具有非常强烈的粘性。不过,就算这是将监的异常体质,然而能够通过呼吸,把唾液变成粘块喷出,而且还能够形成多达数十条的丝网,将监忍术修炼的厉害程度,也由此可见一斑。“哈哈哈哈。你们这三只伊贺的小苍蝇,看我现在就要了尔等的狗命,送给甲贺族人做见面礼。——”
将监正要拔出腰刀,顺着丝网上前,脸上忽然显出一种异常痛苦的表情,不得不暂停行动。只见从将监的嘴角往下,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由于刚才被念鬼用像木棒击中,将监的背部已经骨折,并且导致了内出血。“拿命来!”
将监不顾内伤,依旧保持足上头下的姿态,冷笑着要从丝网上降到地面来。
就在这时,月光突然变暗了。难道月亮落山了?还是出现了乌云?将监抬头一看,不由得“哦”的倒吸一口冷气,在半空中僵住了。
那是什么?只见一道龙卷风一样的物体,正从空中往杉树林飞来。它的上下左右,所有的部分都泛着鳞光忽明忽暗的发出异样的风声,一下子把将监和丝网罩了起来。
将监茫然不知所措了好一阵,才看清楚从四面八方落到丝网上的物体,到底是何方神圣。
是蝴蝶!是成千上万只蝴蝶!成千上万只蝴蝶,趁着夜色聚集成一个舞动的怪物,向蜘蛛巢穴袭来!同时从蝴蝶的身上散发出大量的鳞粉,如同霞光一般把丝网裹得严严实实。就在银色霞光的尽头,将监看到了一个异样的人影。一个女孩单膝着地,双手在胸前结成忍术诱灵操虫的符印,正从天而降。
这个女孩正是萤火。
正是萤火,把成千上万只蝴蝶召唤到了身边。如果说风侍将监的忍术是化身为一只巨大的蜘蛛,那么萤火的忍技则是役使所有的昆虫类动物。操蛇之术,对萤火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萤火的忍术名叫诱灵操虫,可以在一瞬间发出超越人类五感的讯息,唤醒栖息在森林中蝴蝶,让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助阵。这与其说是忍术,不如说是超越忍术的一种奇思幻术。 风侍将监目瞪口呆地望着萤火,身体却动弹不得。
将监不只是视觉上暂时处于昏迷状态。成千上万只飞舞的蝴蝶,已经把将监张开的蜘蛛网封了个严严实实与其说蝴蝶是停在丝网上,不如说是贴在丝网上更合适。将监眼中所见,除了蝴蝶,还是蝴蝶。这么多蝴蝶贴在蜘蛛巢型的丝网上,在新月的照耀下,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花环!蝴蝶舞动的翅膀,以及弥漫的鳞粉,使得将监的丝网完全失去了粘性。 萤火赶上起来,用弯刀去除了三位伙伴身上的丝网。
“将监,”
四人往上看去,风侍将监依旧大张着嘴,好像还要吐丝一样。不过,这次吐出来不是丝网,而是鲜血。风待将监那张丑陋的鬼脸,已经变成了惨白色。由于惊愕和绝望,将监的生命力已经大大衰退。
“把卷轴交出来!”
风侍将监下垂的脑袋,忽然往上抬了起来。
“啊啊”
将监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从怀中掏出卷轴,使出最后的气力向着道路的方向投去。紧接着,他的身体无力地从蜘蛛巢中滚了出来,竖直地落在了地上,就再也不动 了。除萤火之外的三名伊贺忍者,一下子都向着卷轴飞出的方向奔了过去。原来风侍将监拼尽最后的气力,把卷轴扔到了十米开外的路上。
那边,发出了一个异样的响声。
“啊!”
三名伊贺忍者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
他们三人都被眼前的物体所惊呆了。他们看见一个细长的像口袋一样的东西,正伏在路上。刚一看到三人口袋似的物体就飞快地扭动起来,以可怕的速度逃之夭夭。而路中间的卷轴也不见了。
三人这才明白风侍将监拼尽最后的气力,把卷轴扔到大路上的原因。
“是那个家伙!”
没错,从三人眼皮底下逃走的,就是甲贺忍者地虫十兵卫。
连四肢都没有的地虫十兵卫,怎么会来到这里?如果地虫十兵卫能够来到这里的话,药师寺天膳又发生了什么事呢?比起这些疑问来,失去了重要的卷轴更让三人狼狈不堪。他们发狂似地四处寻找,想要找出地虫十兵卫的踪迹。
剩下萤火一个人,提着弯刀走向风侍将监落下的地方。
小四郎、蜡齐和念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地虫十兵卫居然消失地无影无踪。三名伊贺的精锐忍者,居然追不上一个连四肢都没有的残废。
从庄野到龟山的二里地范围内,小四郎、蜡齐和念鬼依然在搜寻十兵卫的去向。
月色越加暗淡。纵然是伊贺的小四郎、蜡齐和念鬼三人,也渐渐失去了寻找的耐心,发出绝望的叹息。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唔?”的一声。
在三人视野之外的前方,一个身影堵在了地虫十兵卫的去路。刚才的叫声,就是当地虫十兵卫看清这个人影时,所发出的惊讶的叫声。
“十兵卫,把含在口中的卷轴吐出来。”
人影说道。这是一个微笑的、温柔的声音。
“不吐出来的话,你怎么射出你的标枪呢?”
十兵卫虽然没有吐出口中的卷轴,但是他从地上看敌人的眼神,却是充满了极端的恐惧。——敌人说的没错。自己唯一能够发射武器的地方,已经被自己给堵住。而一旦放开卷轴,敌人又马上就可以知道自己想要发射标枪的意图!
从后赶来的小四郎、蜡齐和念鬼三人,已经封死了了十兵卫的退路。
地虫十兵卫的牛脸,在绝望中扭曲变形。他放开了卷轴,口中飞出一道光芒,在夜空中划出一条斜线。 但是十兵卫没能活到那道光芒落地。他所瞄准的人影,似乎早就等着他发出攻击似的,轻易地避开了标枪的袭击,转而来到了十兵卫的身后。地虫十兵卫已经变成了死尸。人影手中的弯刀上,穿透十兵卫背部所沾染的血迹,正在一滴一滴流个不停。
“天膳大人!”
跑到近前的小四郎喊道。
苍白的月光下,药师寺天膳的脸还是那样扁平而缺乏变化。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他不是在灌木丛中,被十兵卫口中喷出的标枪刺穿了心脏,已经气绝身亡了吗?
但是,没有人问起刚才发生在灌木丛中的事,天膳自己也没有谈起。就像理所当然一般,天膳低头看了看地虫十兵卫的尸体,开口说道:
“我来晚了。”
然后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从十兵卫口中掉出的卷轴,又从自己的怀中取出另一个,一一对比。
“果不其然,两份卷轴是一样的内容。……只留一份就够了。”
他颔首取出腰间的打火石,点着了其中的一个卷轴。
“不把多余的烧掉,万一落在甲贺族的手里,救不好办了。”
卷轴在火中燃烧。甲贺弹正、风侍将监、地虫十兵卫三人用尽智慧和生命,希望传递给甲贺一族的卷轴,很快就将变成了一堆白色的灰烬。
萤火也回到了众人身边。
“将监怎么样了?”
天膳平静地问。
“已经解决了。”
萤火低声答道。她已经给了风侍将监致命的一击。
药师寺天膳展开剩下的卷轴,用手指蘸着脚下尸体的血液,在风侍将监和地虫十兵卫两人的名字上画上两道红线。
仍在地上的另一个卷轴,似乎余恨未消地,升腾出最后一丝火焰。——五名伊贺忍者被火光照亮,脸上并没有显出欢喜的神情。
“还剩下,七人。——”
从刚才死去的两名甲贺忍者的身上,众人已经预感到,他们和剩下的七名甲贺族人之间的死斗,绝对不会是轻而易举的战斗。
火焰燃尽了。这五名伊贺的忍者,又像妖风一般,消失在暗黑的山林中。他们的目的地,是甲贺,还是伊贺?
藤堂藩曾经收藏着一份机密文件,叫《无谛子》,其中有一段,这样描述伊贺:
“伊贺乃秘藏之国。能产麦米,不欠兵粮。一国坚固,入口有七,于每处设火枪首领一名,率五十人防备,则万无一失。唯缺盐,应于暗中多加购置。”
诚如文中的记述,伊贺这个地方,东临铃鹿布引山脉,西邻笠置山丘,南接室生火山群,北面是信乐高原加上内部的盆地和地沟,天然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社会。伊贺锷隐谷位于伊贺之北。不说后世如何,单说书中故事发生的时候,藤堂藩的武士还很少有人能够进入这个区域。即使进到锷隐谷内,也会被谷中的死路、七曲林、迷宫一般的灌木丛所迷惑,失去正确的方向。更可怕的是,无论走到哪里,你都会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你,让你不寒而栗。
现在,甲贺弦之介就有这种感觉。
然而,对于陌生人来说,甲贺弦之介的居所,甲贺信乐卍谷也会给人以同样的感觉。弦之介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伊贺锷隐谷的时候,看到谷中那些若隐若现的忍者城堡,上面遍布的枪口,以及一夜之间就可以变换为防卫工事的树木、岩石和房屋,曾经由衷地感叹。但是,现在弦之介的心情,却和以往不同。
“丈助,山还是原来的山,为什么伊贺的春天和甲贺差别这么大呢?”
弦之介是如此的愉快,以致于锷隐谷的战斗设施虽然历历在目,而他却好像视而不见。 丈助和朱绢并排走在弦之介和胧的后面。丈助天生的大嗓门一直没有停过,而朱绢责始终沉默不语。 是啊,虽然同样是春天,不如这里似乎已经是夏天的感觉。甲贺那边,到了夜里还有些冷呢。——”
“不论是天气,地利,还是人,还是伊贺更适于居住吧。”
走在前边的胧快活地说道。即使是在世代宿仇的甲贺族人的面前,胧天真烂漫的笑容里也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
“看起来真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连那种大鸟也住在这里。”
丈助的目光突然落在了路边杉树林中的某处,他拔出匕首,想要朝那里扔出去。这时,一只老鹰从胧的肩上飞过,唰地一声,用翅膀打落了丈助手中的匕首。闪着寒光的匕首落在了地上。
弦之介回头对丈助大声斥责道:
“刚才我才说过你,怎么又玩起你的把戏来了?真是逆子不懂父母心,蠢才!”
“哎呀,对不起。我知错了,绝不再犯第二次,”
丈助慌忙拾起落在地上的匕首,一边低头认错,一边恶狠狠地抬头,盯着停在胧肩上的老鹰说,
“可是,那只老鹰也不知为什么,好像总把我当成敌人。”
“真的,为什么呢。只要我告诉它不是敌人,它本来比人理解得还快的。”
胧也觉得不可思议,扭头看着自己肩上的老鹰。
这只鹰,其实就是阿幻从骏府召回伊贺的那只老鹰。前天晚上,丈助在土岐峠中的时候,曾经向老鹰投出匕首,夺走了它带回来的卷轴,所以老鹰对丈助怀有敌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丈助却装作不知道。
“弦之介大人,请原谅。愚蠢的不是丈助,而是伊贺的族人。我已经费尽口舌向他们解释过,卍谷已经不是我们的仇人,可是他们仍然不相信。真是比老鹰还不懂事!”
说着,胧歉意地撇了撇嘴,突然对着上空大声喊道:
“左金太!”
只见一只大鸟形状的东西,从胧头上的杉树荫中摔到了地上,一下子恢复成人的原形。
这个人形物体一屁股落到地上以后,发出一声惨叫,立刻连滚带爬地从众人面前逃走了。众人只来得及看出这是一个驼背的男人。
“胧,放他走好了。”
弦之介露出一丝苦笑。
对于这样的监视,弦之介早已习以为常,所以他并不感到惊讶。令他感到惊讶的,倒是胧所使用的忍术:“破幻之瞳”。不,确切的说,这并不能说是胧所“使用”的忍术。因为胧既没有专门进行过忍术的修行,“
“破幻之瞳”本身也不是忍术。奇妙的是,胧的目光虽然并不是有意的,却会使得所有忍者的忍术,都在瞬间失去效果。
弦之介从小习得的忍术,名叫“破邪返瞳”。出于忍者的本能,弦之介的心头也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使用我的‘破邪返瞳’,向胧攻击的话,到底会不会被胧 破除呢?”但是,这个念头只在弦之介心中闪了一闪就消失了。当他的眼睛和胧太阳一般的目光接触以后,立即像春天的大海一样风平浪静,告诫自己说:千万不能伤害胧。
然而,甲贺弦之介并不知道,瞳之忍术自相残杀的一天,很快就将降临到他,以及他所深爱着的胧的身上现在,弦之介依旧温柔地笑着,对胧点点头,
“胧,你我两族是世世代代的宿仇,而你却这样毫无顾忌,把锷隐谷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到展示给我看他们对我们的猜疑,也是情有可原。”
“希望伊贺能够成为弦之介大人的家。”
“真希望那一天能够早些到来!不过,阿胧,刚才我们见到的男子,以及我看到的生活在锷隐谷里的众人身患残疾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虽然,在我的家乡甲贺卍谷,也是同样的情况。”
弦之介黯然叹息道。
确实如此。刚才弦之介一行的所见所闻,让人感到伊贺锷隐谷简直就是一个畸形的村落。侏儒、佝偻、兔唇、声音异常、四肢变形等,在这里还算是轻微的疾病。映 入弦之介眼帘的,还有舌头异常肥大、快要垂到胸口的男人,血管紫蓝色、如蔓草般爬满面部的女子,手足像海豹一样和身体相连的少年,以及白发白肤白唇,只有 眼睛长得如红玉一般的少女。——
另一方面,这里的人的英俊和美貌,也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其中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生活在伊贺锷隐谷的人,都是不可貌相的、身怀绝技的忍者。而这,都 是四百年来近亲繁衍所造成的结果。所以,比起伊贺和甲贺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双方各自内部血缘关系的狭隘和封闭,更让弦之介感到战栗。
“甲贺为了打败伊贺,伊贺为了打败甲贺,各自通过近亲婚配,试图培育出更加厉害的忍者。由此,也产生了无数的牺牲者。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能够比喻两族的可怕和愚蠢。”
不知不觉间,弦之介的声音越说越大,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颤抖,“胧,我发誓要打破这封闭的传统!我要让甲贺和伊贺的血脉,流到一起。胧,就从你和我开始!”
“同意!弦之介大人!”
“然后,我们还要去除架设在卍谷和锷隐谷之间的铁网,让甲贺和伊贺天地相连,风水相通。”
身在铜墙铁壁般的伊贺锷隐谷,弦之介却宣称要将这铁血的结晶砸个粉碎,这番如同决战宣言似的话,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风险!——年轻的弦之介知道,自己刚才的这番话,如果是换在甲贺说出来,同样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有意要向所有人宣战似的,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想让锷隐谷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听到自己这一番话。
“同意!弦之介大人!”
胧大声地回应弦之介。
这时,鹈殿丈助却浑身上下不自在,感觉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而且那些眼神中充满了诅咒。他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将浑圆的脖子往身体一缩,不安地问身边的朱绢:
“朱绢小姐,我们在土岐峠遇到的那几个忍者,怎么都不见了?”
“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
胧也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朱绢,天膳他们到底上哪去了?”
“为了招待到访的贵客,他们一早就出去狩猎了,抓到鸟禽或者兔子以后就回来。”朱绢一边回答,一边慌张地避开胧的目光,
“啊,阵五郎大人!”
说着,急急忙忙地跑到三人的前面。
雨夜阵五郎就站在阿幻的大宅邸前。见到众人回来,他隐隐显出一丝不快的神色,沉默地放下了壕沟上的吊桥。
夜幕来临,春夜的锷隐谷显得愈加美丽。晚宴结束以后,伊贺族人也纷纷散去。他们都是听到胧的命令,来到阿幻宅邸的。名义上,这是欢迎甲贺弦之介的酒宴,可是真正发自内心前来的,恐怕连一个人也没有。
不过,他们也都还不知道,伊贺和甲贺的宿命之争,已经秘密地展开。由于药师寺天膳担心如果知道的人多了,消息必然会传到胧那里,所以有意对伊贺族人隐瞒了实情。另一方面,这也是药师寺天膳独断专行的考虑。他显然认为,要对付卷轴上列有名字的十名甲贺忍者,根本不需要兴师动众。虽然如此,事实上大多数伊贺族 人也并不希望和甲贺和解。对于伊贺族人眼中显露出的敌意,弦之介非常镇定。他不仅丝毫没有介意,反而迎之以真挚的笑容。不过所有在场的伊贺族人中间,却只有胧一个人,了解弦之介的心意。等到伊贺族人散尽,鹈殿丈助也跟着朱绢去了别处。伴随着春夜的灯光,年轻的弦之介和胧之间,有着多少真挚热烈的情愫和恋语,又有着多少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当胧依依不舍地离开弦之介的房间时,她的心里满是陶醉和眷恋。又一轮新月,已经升起。也是此时此刻在从东海道和庄野前往宿屋附近的路上,以药师寺天膳为首的五名伊贺忍者,和甲贺忍者风待将监、地虫十兵卫之间,正展开一场争夺卷轴的激战。胧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感到奇怪,为什么朱绢说五人外出狩猎,却到了晚宴的时候也没有出现。她问朱绢,得到的回答也是不太清楚。不过,胧虽然命令大家来参 加欢迎宴会,但甲贺族人中借口生病等理由,没有来出席酒宴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胧虽然不高兴,却也以为天膳等人的缺席,同样是由于他们对于弦之介依然还心 存芥蒂。
不过此时的胧,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对于族人的怒气和不安,在她的心中,只有对于弦之介的挚爱和信任 胧不知不觉来到房檐尽头。就在转弯的时候,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突然发现有一个物体散发着暗银色的光那是一个已经晾干的粘液的遗迹,来自院子的方向。
再往前走,就是伊贺盐库的所在。就像《无谛子》的记载,“伊贺……缺盐,应于暗中多加购置”,盐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但储藏盐的仓库,却有意修筑在锷隐谷首领的宅邸里。
胧眼前的粘液遗迹长约二十厘米,从庭院通往房檐,再从房檐通向屋梁。
胧转身往回走。大约十步之后她停下来,抬头望着黑暗中的房檐的顶部喊道:“阵五郎!”
那里确实有什么东西。但是却没有任何回答。周围只有流水的声音。来自深山的流水,在这个大宅邸的周围形成了一条堑壕。
几分钟以后,从房檐的顶部,好像终于承受不住了似的,落下来一个物体。那是一个婴儿大小的、奇怪的物体。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物体都不能算是人类。其手足都蜷缩在一起,形成一个肉团,要形容的话,只能说活像一个未长大的胎儿,一只巨大的蛞蝓。可是,在这个肉团的前部头颈的部分,却衔着一把短刀!
“阵五郎,你……”
胧的胸中腾起一股愤怒的火焰,
“你这是想做什么?”
只有被胧的眼睛注视着的忍者,才能感到其中所包含的愤怒和可怕。蛞蝓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不断地颤抖随着这抖动,蛞蝓也渐渐地变化为人体的形状,仔细看上去,还真有些像幼儿时期的雨夜阵五郎。
这就是雨夜阵五郎的忍术,“破形粘态”!原来,雨夜阵五郎拥有能够溶解成蛞蝓状的特殊体质。刚才,阵五郎把自己溶到了盐里,体液渗透出来,所以皮肤和肉体都发生了溶解,变成了半流动的物质。由于构成人体的物质中,百分之六十三都是水分,所以体液渗出以后,阵五郎的身体明显变小,看起来就像回到了幼儿时期。而他的肉体,则变成了粘液一般的东西,行动能力也变得非常缓慢。但是,正是这样,雨夜阵五郎才可以一声不响地潜入,接近暗杀的对象,给以对手致命的一击——真是可怕的忍术。
“阵五郎,莫非你想杀害弦之介大人?”
胧的眼光中,甚至透露出一股杀气。
她走上前去,用脚把雨夜阵五郎从屋檐下面踢到了院子里,
“阵五郎,就算你是我伊贺的族人,如果你胆敢有意加害弦之介大人,我也绝不会轻易饶过你的!”
胧严厉地斥责道。
就在这时,从远处忽然又传来一声叫喊。胧抬起头,稍微想了想,立即朝着喊声的方向跑了过去。
胧的身后,只剩下了雨夜阵五郎一个人。由于阵五郎在施展忍术的过程中处于下意识状态,所以忍术一旦被胧的“破幻之瞳”破除,很难在短时间内迅速复原。
“水……水……”
阵五郎活像一只巨大的蛞蝓,一面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一面在地面不断地蠕动。
鹈殿丈助在卧室中摇了摇圆圆的脑袋,醒了过来。
他伸手想打开拉门,拉门却一动也不动。用拳头试着一敲,发现拉门是用厚厚的木板糊上纸做成的,而且上面还加了插销。卧室的两侧是墙壁。另一面的拉门上虽然有窗户,打开之后,却发现中间是粗重的铁窗格。
“果不其然。”
丈助自言自语地点了点头。自己已经成了阶下囚。
虽然丈助预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待遇,但是,到底是朱绢出于对他的警戒,而把他关进这样牢房一样的卧室,还是背后有着更大的阴谋,丈助却不知道。
在刚才的酒宴上,面对着十多个伊贺族人,丈助虽然一副开怀大笑的样子,但是内心却没有放松警惕。对于小豆蜡齐和蓑念鬼等人的缺席,他也觉得相当可疑。而且,对于卷轴的事,丈助依然耿耿于怀。好不容易从老鹰手中夺下来,自己却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实在让人窝火。
“不过,那些家伙居然以为能够把我丈助关在这样的地方,实在是有负甲贺的盛名啊。”
丈助看着粗重的铁窗格,面露微笑。在甲贺卍谷,丈助是最喜欢恶作剧的人。虽然为此他被甲贺弦之介教训过多次,可总是一有机会就蠢蠢欲动,始终也改不了天生的脾性。伊贺族人早知如此的话,恐怕也不会把他关在这里了。
不一会,丈助好像做完了准备运动似的,走到镶着铁窗格的窗户旁边。他把自己那浑圆的脸蛋,慢慢抵近窗格。
窗格的大小,也就手腕粗细,连一个小孩的头也无法通过。可是看上去比常人还要大许多的丈助的脸,却像被捏住的柿子一样,慢慢开始变形。只见那贴在窗格上的脸,渐渐地渐渐地穿过格子。一会儿时间,丈助圆圆的头就到了窗格外面,接着是肩膀,然后是身体。……
当白血球从血管中渗出的时候,会在微细的表面形成一个突起,逐渐把细胞内的物质通过这个突起移到血管之外。可是现在鹈殿丈助的举动,已经远远超出了科学可以解释的范围。
就这样,鹈殿丈助一个人来到了阿幻宅邸的院子当中。
“弦之介大人平安无事吧?”
阿幻的宅邸虽然尚不能称为一座城堡,但是比起江户时期的武士宅邸来,却充满了野性和诡异的色彩。从面积来说,这里还比不上地位尊贵的武士宅邸,但是它周围的壕沟的深度,以及壕沟内侧用于遮掩内部的参天杉树林,都显示出伊贺忍者首领的气势。
而且,宅邸内部的建筑物也好,石墙也好,树木也好,道路也好,都经过精心的设计,以从大小、高低、宽窄各个方面能够对人产生迷惑作用,足以使人晕头转向。 置身其中某处,你会感觉自己好像是井底之蛙,而仅仅走出十步远,你又会感觉自己好像来到了比整个伊贺还要开阔的地带。
甲贺也是同样的情况。甲南町龙法师曾著有一部书,名叫《忍术宅邸》。这是后来才写成的一部书,其中有关于忍者住所的详细说明。据其中记载,某处忍者的宅邸 从外表来看,就像普通的平房,实际上其内部分为三层,楼梯被设计在密室当中,室内多处还设有发声装置。从三楼可以通过一根吊绳直接下到一楼。室内窗格看上 去为木质,实际上是生铁所制。看似一般的拉门,其内部是厚达三厘米的木板,不仅刀枪不入,就是当时的火药枪,也无法穿透。另外,仓库墙壁也是特制的,在两 块木板之间加入了十厘米厚的砂石。屋顶镶有铁制的骨架,窗户具有竹网、铁丝、木板的三重构造,你如果想要打开两扇窗户中的一扇,就必须同时打开另一扇特殊 的设计宛如铜墙铁壁。忍者的宅邸到底如何厉害,由此可见一斑。
更何况,伊贺一族当年曾经和织田信长对抗,史称“天正伊贺之乱”。作为其忍者集团的首领阿幻的宅邸自然应该是精锐中的精锐。
甲贺弦之介为了商谈和胧的婚事,曾经多次访问过这里。而鹈殿丈助则是头一次来。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鹈殿丈助饶有兴致地在一个人院中走来走去,不时晃一晃圆滚滚的身体。有一次,丈助来到了弦之介的房门口。那时胧还没有离开,一听到房间里传来的胧的欢笑声,
丈助就像叭儿狗打了一个喷嚏似的,赶紧远远地躲开了。
“照这个样子,弦之介大人应该安然无恙。”
于是,他再次回到阿幻宅邸的院子,发现朱绢正站在自己刚才逃出来的窗户外面,一动不动。
而朱绢并没有发现,丈助正偷偷地接近自己。
原来,朱绢发现关押在密室中的鹈殿丈助踪影全无,正大惑不解,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刚才,雨夜阵五郎曾经对朱绢说过,今晚不可能对弦之介下手。但是,至少要把鹈殿丈助解决掉!
虽然药师寺天膳告诫过阵五郎,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但是这番话反而激起了雨夜阵五郎的忍者的野心。朱绢把丈助关在那间密室内,就是因为考虑到,只有阵五郎才有可能穿过那铁制的窗格,杀死困在其中的鹈殿丈助。由于雨夜阵五郎决定先去打探弦之介和胧的虚实,所以朱绢再次回到密室,打算观察丈助的动静,而现在丈助居然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知去向,她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虽然朱绢知道丈助拥有像皮球一样的身体,但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能够从十厘米见方的铁窗格中逃走。 突然,朱绢的眼睛被一双胖乎乎的手蒙住了!是谁?
“啊——”
朱绢不禁发出一声恐怖的大喊。——这正是刚才胧在远处听到的那声喊叫。
朱绢惊慌失措地打落蒙住自己眼睛的那双手,
“呵哈!”
出现在朱绢面前的,是新月下面,鹈殿丈助那张快要笑烂了的大脸。
“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朱绢小姐,”
丈助用手抚摸着自己下颚,
“虽然在土岐峠和朱绢小姐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回忆,可是我心里始终对小姐你一往情深哩。在这个令人心醉的春夜,耳边传来弦之介大人和胧大人的甜言蜜语,丈助 我实在是不能忍受一个人睡在监狱里。出于思念之情,我正想到朱绢小姐那里去,没想到你竟然和我想的一样,居然到我身边来啦……”
“你是、你是怎么从里面出来的?”
朱绢喘着气问。丈助却呵呵一笑,
“这就是爱的力量。”
丈助再次恬不知耻地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双手,想要触摸朱绢。朱绢一下子跳到离丈助三米开外的地方,唰地一声拔出了怀中的佩剑。
“啊?又要打啊?真是无情无义呀。”
丈助虽然夸张地瞪着两只小眼睛,不过全身却如同充满了空气的帆船,紧张了起来。因为丈助先前已经领教过一次朱绢“梦幻血界”的厉害,当然不敢大意。
“怎么,还想再来一次?”
丈助的眼睛闪闪发光,
“还想让我再脱一次吗,朱绢——呵呵呵。要是你自己没有宽衣解带的时间,那就让我代劳吧。” 第二次的战斗,明显对朱绢不利。就像丈助所嘲笑的一样,梦幻血界只能在对手不知道的前提下施展。一旦被对手了解以后,就很难有施展的机会。朱绢盯着丈助,如白蜡一般的额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明显的黑点。再仔细一看,鬓角附近也浮现出好几个斑点,然后连成丝线滑落下来——是汗,是朱绢因为陷于苦斗而渗出的汗水,而汗水,竟然也是血红色的!朱绢额头上的血汗,不觉之间变成了涌出的泉水。不久,整张脸上都流满了血红的汗水。不过,丈助虽然已经知道朱绢的忍术,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一动不动地僵持着,就像两尊塑像——
“朱绢!”
朱绢的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胧从阿幻宅邸赶了过来。
朱绢就像一根绷断了的弓弦,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
刚才在阿幻宅邸,胧发现雨夜阵五郎试图潜入弦之介的住处,于是运用破幻之瞳破除了阵五郎的忍术。她以为这边也是朱绢挑起的争端。丈助则对发生在阿幻宅邸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他龇牙咧嘴地对胧笑着说:
“其实,就像土岐峠在下曾经说过的那样,我对朱绢小姐真的是一见钟情。虽然今天又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可是我觉得我和朱绢小姐,应该也可以做甲贺伊贺和解的模范。这到底是不是我的非分之想,还有朱绢小姐是否能够答应,想请教胧大人的意见。”
丈助的告白反而让胧手足无措。
“嗯,这个,”
她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还是等婆婆回来以后,再请教她老人家吧。”
胧慌慌张张地抱起朱绢,
“朱绢,该休息了。唉,今晚还是和我睡一起吧。”
朱绢踉踉跄跄站起来,胧扶着的她,离开了丈助的视线。
但是,不仅是朱绢,就是胧,也没有想到雨夜阵五郎想要杀死甲贺弦之介主仆。她以为雨夜阵五郎只是对弦之介抱有怀疑,为了监视弦之介和自己的谈话,才爬到屋顶去的。就算如此,这也是缺乏礼貌的表现——胧这样想。所以她破除了阵五郎的忍术以后,并没有采取任何治疗措施。她知道对于雨夜阵五郎而言,当身体溶解的时候被破除忍术,而后又不给他水喝,是一种比死还要痛苦的惩罚。
“水……水……水……”
雨夜阵五郎还在院子里苦苦挣扎。寒夜的大地对于雨夜阵五郎来说,却像是炙热的沙漠和饥渴的地狱。
一个人影走近了这只蛞蝓,
“奇怪,这是……”
皮球一样的鹈殿丈助晃着圆圆的脑袋,自言自语地问。
鹈殿丈助虽然能自由伸缩自己的身体,面对眼前这个不停蠕动的物体,依然很费了一番思量。
“难道是雨夜阵五郎?”
这个蛞蝓状生物,刚被胧破除忍术,从屋顶坠落下来的时候,由于肉和皮肤都还处于半溶解的状态,沾满了粘液,所以不仅是脸,就是手足也看不出来。到了丈助挨近的时候,已经渐渐显出了雨夜阵五郎的形态来。
只不过,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不像丈助以前所见的,皮肤如刚从水中打捞上来的死人一般苍白,而是布满了皱纹,大小就如同一个孩童。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丈助的目光,不由得停在了近在眼前的弦之介的住处。
“雨夜,……难道你想扮成这个样子,潜入到弦之介大人的房间去?”
“水,给我水。……”
阵五郎的声音十分微弱,就像虫子发出的低语。
“你想杀死弦之介大人,对吧,阵五郎。”
“水……”
“你的心情,我是似懂非懂。眼看甲贺和伊贺就快要达成和解,你却偏偏想要加害弦之介大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丈助摇动着阵五郎的身体,追问道,
“而且,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小豆蜡齐、蓑念鬼、萤火,还有理所当然应该出席今晚酒宴的药师寺天膳,他们到底上哪里去了?”
“水……”
“回答我的话,就给你水。说!”
“他们往东海道……截杀风待将监去了‥‥‥”
“什么!”
鹈殿丈助倒吸了一口冷气。
之前,他甚至连将監正在从东海道赶回甲贺的事也不知道。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嗯,看来,那只老鹰从骏府带回来的卷轴,一定写着什么秘密。到上面写着什么秘密呢?”
“…………”
阵五郎的嘴唇像两片枯萎的树叶,虽然战栗着想要说出些什么,却根本听不清楚。现在的阵五郎,就如同染上毒瘾的瘾君子,甚至比吸毒者毒瘾发作还要痛苦千百倍。只要给他水,他什么都可以说出来。
丈助像夹着一只空麻袋一样,把阵五郎像的身体挟在自己的腋下,站了起来。
丈助曾经看了弦之介的住所一眼。他在想,要不要把雨夜阵五郎的招供报告给弦之介。此时丈助却想起了发生在刚才的事。自己好不容易从伊贺手中拿到的卷轴,却 轻易就被弦之介下令,还给了伊贺。算了,还是先不说的好--丈助的心中,掠过一丝对于年轻主人的不满:这样重要的情报,还是再等一等,让我亲自告诉他
让他大吃一惊。——丈助此时的想法,虽然不是不可理喻,却也注定了他的命运。
“想要水吗?”
丈助挟着阵五郎,向着发出水音的院子方角走去。
阿幻的宅邸为了防备进攻,四面都筑有黑色的高墙,只有和房屋相对的方向,用山岩代替了土墙。不过,要想从这里进入宅邸,也并非易事。因为五米之外,就是一条从天而降的瀑布,下面布满了尖锐的岩石,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流水和山岩的落差。
“水在这里。”
丈助把雨夜阵五郎带到岩石的上面,大声问道,
“卷轴里写着什么?”
对于渴望得到水的阵五郎来说,一边让他听着耳边瀑布的轰鸣,一边进行拷问,无疑是最有效果的审问方法。本来已经僵硬的雨夜的手腕,居然弯曲着,向着瀑布的方向伸了出去。
“卷轴写着……解除服部家的不战之约……根据大、御所之命……伊贺和甲贺各自选出十名忍者、以忍术相争,决一胜负。—-”
听到这里,鹈殿丈助不由得浑身颤抖。
丈助的颤抖,不仅是因为阵五郎口中说出的惊人消息,同时也是由于瀑布飞溅到岩石上,产生的水花如浓雾一般,寒气逼人。不过,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那么,是哪十个人?”
“甲贺有、甲贺弹正、甲贺弦之介、地虫十兵卫、風待将藍、霞刑部……鵜殿丈助…‥”
“明白了!那伊贺方面呢?”
丈助的声音中充满了杀气,
“快说,伊贺有哪十名忍者……”
“水、给我水。……”
雨夜阵五郎也在不停地颤抖。但是,丈助并不知道,他的颤抖不是出于恐怖,而是出于喜悦,好像久旱的枯草遇到了甘霖一样。丈助甚至没有注意到,阵五郎的皮肤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开始微弱地浮现出青绿色的霉菌一样的东西。——
“说出伊贺方面忍者的名字,就让你喝个够。说!”
“阿幻大人、胧大人、夜叉丸、小豆蜡齐、药师寺天膳……”
“还有呢?”
“雨夜。—— ”
还没等丈助问完,阵五郎的手已经像水蛭一样,抓住了鹈殿丈助的脚踝。
“啊!”地一声,丈助因此而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倒了下去。更让他感到恐怖是,刚才奄奄一息的阵五郎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完全恢复了生气。
“看我收拾你!”
伴随着丈助的大喊,两人一起滑下了山岩,掉进了瀑布之中。
当丈助从漩涡中浮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腰刀拿在了手中。
尽管由于大意而被阵五郎拉下了水,但是丈助对于水中的格斗,却充满了自信。丈助在和甲贺的忍者进行水中的竞技时,还一次也没有输过。因为他的身体就像一个 大皮球,具有强烈的浮力。况且,对手雨夜阵五郎的身体不过儿童般大小,手中也没有任何武器,所以丈助才会放出大话。
黑暗地漩涡不停地回旋,丈助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阵五郎,打算用另一只手中的利刃结果阵五郎。这时,阵五郎的身体却产生了异样的变化。
阵五郎的身体,已经急剧地膨胀起来。丈助的手一下没有抓住,想要再次抓紧,却发现对手的身体又腻又滑,根本抓不住。丈助已经被冲到了瀑布的下游,这时他发现,自己拿在另一只手中的利刃,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不知去向。
丈助像一只愤怒的河豚一样,探出水面。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印象。在他上方的岩石上,一个男人紧紧地伏在上面,如同溺水而死的人一般泛白的皮肤,闪着诡异的燐光。是雨夜阵五郎!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原形,得意洋洋地笑着,双唇之间含着从丈助手中夺来的刀身!
这是鹈殿丈助对这个世界所留下的最后的印象。当他第三次被漩涡卷入水中,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滚圆的腹部已经从上至下,被一把利刃所贯穿。
“鹈殿丈助的对手,正是我雨夜阵五郎。”
丈助的惨叫消失在瀑布的轰鸣声中,只剩下雨夜的嘲笑,回荡在岩壁之间。
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春天的夜里,睡在伊贺阿幻宅邸里的甲贺弦之介到底梦见了什么。不过,忍术秘密战争的帷幕已经拉开,甲贺方已经有四人被杀,只剩下了六人。——
甲贺信楽谷。天空虽然已经渐渐发白,但整个卍谷好似仍然处于沉睡之中。
不过,在甲贺弹正的宅第深处,围着一盏短短的烛台,十多个人影正在悄悄地促膝长谈。
其中既有老人,也有长满胡子的壮年男子,既有年轻人,也有女性。除了离开甲贺前往骏府的甲贺弹正以外,甲贺族的所有干部都已经齐聚于此。
“十兵卫的占卜,实在让我放心不下。”
其中一个人低声说道。说话的是一位脸色苍白的男性,头发如碎屑一般披在肩上,给人以学者似的印象。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双目紧闭,是一位天生的盲人。
“十兵卫到底上哪里去了?”
旁边的一个光头的男子问。此人头上连一根头发也没有,比僧人还要干净。其实他的年龄并不是很老,但头发就已经全秃。不仅头发,连眉毛和胡须也一点见不着。整个脸色给人的感觉,就像琼脂一样,具有一种半透明感。
“如果十兵卫还活着的话,靠他的蛇腹的速度,应该已经到达骏府了。他的占星术非常准确,从来没有出过错。”
“豹马,听说弹正大人的命星出现了凶兆,骏府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始终放心不下。不仅是弹正大人,还有弦之介大人——”
这个面色阴沉、双目失明的忍者,名叫室贺豹马。
或许,豹马的担心,也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所有甲贺卍谷的族人,都对伊贺阿幻一族抱有敌忾。而弦之介却偏偏希望消除两族之间的仇恨,并且和阿幻的孙女胧产生了爱的火花。所以他们对于这位年轻的首领,也总是忧心忡忡。
自从昨天早上起,甲贺族人就再没见到弦之介和鹈殿丈助。两人也不像是外出狩猎去了。结果,从伊贺锷隠谷派来的一个小童那里,他们才得知弦之介是去和胧见面 了。虽然来自小童的口信说,弦之介将在伊贺停留数日,期间请大家不要担心。而且在骏府,阿幻大人和弹正大人也已经达成了甲贺伊贺的和解,两人在游览江戸之 后就会返回。这点也请大家放心。
对于弦之介的行动,众人虽然非常吃惊,啧啧称奇,不过事已至此,却也没有办法。众人只好安抚了小童一番,表示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不过,虽然众人表面上没有异议,出于忍者的习性,内心里边仍然充
满了疑问。一种不详的预感,渐渐地如同黑云一般,浮现在众人的心头。伊贺使者的话是真的吗?弦之介真的平安无事?四百年来的宿怨,毕竟不是轻易能够抹消的。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甲贺弹正的宅第,整整商议了一个晚上,面面相觑的脸上,无不写满不安的神情。
“弦之介大人怎么会如此急迫地想去见胧?难道他等不及婚礼了?”
一个女子悲伤地叹息道。这个如同一朵大红牡丹的美貌女子名叫阳炎,是卍谷里边地位仅次于甲贺弹正家的女儿。
“本来我想去伊贺看看,”
阳炎身边的一个男子说,
“不过,我刚才已经让妹妹先去查探虚实了。”
如果说在场所有人的容貌,都充满了难以形容的诡异色彩,那么只有这个男人,是一个平常人的模样。此人就是如月左卫门。他的脸形稍稍有些圆,长相实在是过于 普普通通,以至于你即使和他见过两三次之后,依然无法记住他的脸。——应该这样说,就连卍谷里的族人,也不能断定,现在如月左卫门的这张脸,就是他与生俱 来的那幅容颜。其中的原因,读到后文就会明白。
“哦,阿胡夷已经去了伊贺吗?”
“如果是女孩的话,对方既不会过于在意,而且就算被弦之介大人发现的话,也不会责备她。”
“既然如此,不妨等到阿胡夷回来以后再做打算。”
于是众人又安静了下来,围坐一圈继续等候。那情形,就像是冥府死神的聚会。就在这时,室贺豹马突然抬起头来,
“等等。”
“怎么了,豹马?”
“有人已经进入了卍谷。”
听豹马这么一说,众人都侧耳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其中一位老年忍者,虽然使用了忍者专用的窃听装置“闻金”,仍旧一脸茫然的样子,
“豹马,声音来自哪个方向?”
“北方。……是忍者的脚步声。”
这是和伊贺相反的方向。按道理说,忍者的脚步声绝对不是轻易能够被察觉的,何况现在这脚步声离众人尚有一里地的距离。然而双目失明的豹马却能够听见,说明他拥有非常敏锐的听觉。
“难道是弹正大人回来了?或者是,风待将监?”
“不对。不是甲贺的忍者。”
豹马停了停,继续说,
“一共来了五个人。步伐充满了杀气。——”
“好。主水,你赶快去通知村里的人,告诉大家,在我发出信号之前,既不要贸然出来,也不要发出任何响动。——”
光头男子霞刑部嗖的一声站了起来。
“我先去看个究竟。”
霞刑部的身影如风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黎明前的卍谷,雾霭沉沉。其中隐隐约约可以发现五个人影。据说忍者经过特殊的训练,只要把障子放在水中,他们就能安然踏越,而障子本身不会破裂。令 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五人虽然在疾驰,却不仅没有发出任何的脚步声,就连周围早春时节的青蛙,居然也没有一只发现他们,继续呱呱地叫个不停。
这五个人影,就是刚才在东海道,成功截杀了风待将监和地虫十兵卫的伊贺忍者:药师寺天膳、小豆蜡齐筑摩小四郎、蓑念鬼和萤火。
甲贺卍谷也如同伊贺锷隐谷一样,到处是迷宫一般的道路。为了弦之介和胧的婚姻大事,上述五人当中,也有人曾经作为使者,造访过这里。不过那个时候,因为一 举一动都处于甲贺方面的监视之中,作为被监视者反而并不感到紧张。而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五人是偷偷潜入了敌方的阵营,所以尽管五人都是伊贺的精锐心中 也充满了恐惧。
“好像都还没有睡醒呢。”
蓑念鬼悄声地说。
“别出声,小心被发现。”
小豆蜡齐不安地四下望了望。
“不用害怕,没有人发现我们。”
药师寺天膳摇了摇头,安抚小豆蜡齐。五人当中,惟有天膳多次来过卍谷,他对这里,就像对锷隐谷一般熟悉,完全可以做一名合格的导游。
“即使被发现,我们还可以说,我们是奉弦之介之命,特地来邀请霞刑部、如月左卫门、室贺豹马、阳炎和阿胡夷前往锷隐谷的使者。”
“把他们引出来?”
“不过,我仔细一想,这五个人也不是会轻易就上当的人。不过,即使骗不了他们,刚才那番话也可以作为事情紧急时的托词。只要能够把这五人分开,干净利落地干掉就行。第一步,我们先去室贺豹马的家。”
这是忍者之间无声的对话,或许应该称为运用呼吸声的交流更确切一些。这时天膳抬头一看,突然冷笑了起来。
“哦,那棵榉树已经长这么大了。我记得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它也不过和我一般高矮——”
从树龄来看,这棵榉树已经有一百七八十岁。满树的枝干耸立在阴暗的夜空中,或许是因为树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树叶如飞瀑一样垂下来,仿佛在向五名闯入者表示敌意。
天膳确认附近没有盯梢的甲贺族人,然后回头对众人说道:
“但是,即便我们偷袭得手,大家也千万不可有任何轻敌的思想。单单一个风待将监,已经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才将其制伏。”
话音未落,天膳的脚步突然僵住不动了。他迅速地巡视周围,
“别动!”
“天膳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我感觉这里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人,就站在旁边!”
五人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条两侧都是旧土墙的小道。朝雾已经像轻烟一般渐渐地散去,除五人之外,周围确实一个人影也没有。
蓑念鬼和筑摩小四郎像两只蝙蝠,跃上两侧的土墙。两人探身俯视土墙的内侧,
“一个人也没有。”
天膳点点头,放松了一下肩膀,
“是我多疑了。走吧。”
说着天膳带头朝前走去。余下的四人,也都杀气腾腾地跟随其后:蓑念鬼、萤火、筑摩小四郎,然后是小豆蜡齐。——
走出大约十步以外,众人却发觉小豆蜡齐不见了。
“哎?”
四人急忙回身,惊讶地发现,小豆蜡齐正靠在土墙上。
蜡齐的脚紧紧地抵住地面,上半身像虾米一样前倾,使劲想要挣脱土墙。即便如此,他的身体仍然无法从土墙脱离出来。可是在他的身后,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突然,蜡齐一个趔趄,向前倒了下去。好个蜡齐,尽管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脚依然像只铁锤一样,向身后的土墙砸去,砰的一声在土墙上砸开一个大洞。这一脚,力道惊人,土墙似乎也发出了像人一样痛苦的呻吟整个墙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倾倒,可是依旧没有一个人影出现。
“土墙!土墙抓住了我的刀鞘!”
小豆蜡齐面如土色,看上去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
“土墙还在我耳边说,伊贺的家伙们,小心了,卍谷的墙壁可是长着耳朵的!”
那一刹那,从稍微远处的土墙那里,突然传来一个诡异的笑声。
“糟了!”
药师寺天膳不由得大惊失色。而那个笑声则顺着墙壁的表面,消失于朝雾之中。
“出来吧!敌人已经来到卍谷了!”
只听卍谷传来一声高喊,同时道路的前后左右,也响起众多的呼应声。
伊贺的五名忍者不禁愕然而立。没想到自己的奇袭,到此已经完全失败!五人本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卍谷应该毫无警戒才对,这下自己反而落入了甲贺一族的包围圈。更糟糕的是,他们所谈论的秘密,刚才也已经被奇怪的“土墙之耳”听了个明明白白!
“住、住手!”
情急之中,药师寺天膳赶忙对甲贺族人摆了摆手,
“我们不是敌人!是伊贺锷隠谷派来的使者!我们五人是遵奉甲贺弦之介大人的命令,前来甲贺的!”
“谁会信你的鬼话!既然是伊贺的使者,为何来自北方!”
刚才的声音嘲笑道。
“刚才尔等的密语,也令人生疑。来人,把尔等抓起来!”
听到这里,甲贺族人顿时一拥而上。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药师寺天膳脸色苍白地对四人一笑,
“怎么样?现在只能杀出一条血路了。”
“混账家伙,我倒要看看甲贺族有多厉害!”
筑摩小四郎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大镰刀,一个人先杀了出去。
挥着白刃冲上来的甲贺族人,看到前方筑摩小四郎豁出性命的架势,也不由得被他的气势所吓住,停下了脚步。不过转瞬间,又再次猛然冲了上来。小四郎就抓住那一瞬间,发动了进攻。
只见他竖起嘴唇,向着天空发出“嗖”的一声长啸。
与此同时,距离小四郎三米开外的甲贺武士中间,冲在最前面的二、三人突然掩面向后退去。他们的脸,像石榴一样裂开了!
“啊!”
没有人知道小四郎是怎么做的。也没等他们明白过来,冲到前面的数人,就像刚才捂面倒下的人一样,头破血流地倒了下去。剩下的甲贺众人,像发生了雪崩一样,向后退却。
“走!”
随着天膳一声令下,伊贺五名忍者趁着混乱,往人群冲了过去。
蓑念鬼手中的橡木棒虎虎生风。小豆蜡齐的四肢如旋风般舞个不停。不一会,两人的身边就堆满了甲贺族人的尸体,有的被念鬼的木棒打折了颈骨,有的被蜡齐的脚 部踢穿了肋骨,形成一片血的泥泞。然而,最可怕的,还是被筑摩小四郎杀死的人的惨相。其脸部眼球突出,口鼻内部的肌肉外翻,就像炸裂开的爆竹。
筑摩小四郎继续挥舞着大镰刀,在甲贺族人中左冲右突。倒在他身边的尸体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刺鼻的腥味让人捂鼻。只见他竖起嘴唇的同时,又有数名甲贺族人的脸部皮开肉绽,倒了下去。
到底世上有没有人能够防住筑摩小四郎的妖术?他并没有呼出任何气息,也没有发射任何物体。他不是在呼气,而是在吸气。小四郎正是通过强烈的吸入空气,在不 远处形成了一个零时的小型龙卷风。龙卷风的中心则是真空。凡是被真空吸入的人,最后都如同被好几把镰刀同时切割过一般,皮开肉绽而死。
先前在和风待将监较量的时候,筑摩小四郎之所以没能施展“旋风镰鼬”的绝招,只不过是因为先被将监用粘痰封住了口鼻。
这时,刚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何怯之有,何惧之有。以甲贺忍者之名,不能让尔等逃掉!”
听了这话,甲贺族人又咬牙冲上前去。照此下去,单靠小四郎在空中形成的真空,已经无法阻止敌人的洪流。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片黑云似的物体自远处飞来,瞬间笼罩了甲贺族人的前后左右。
是蝴蝶。成千上万只、数不胜数的蝴蝶。众多的蝴蝶像一团巨大的龙卷,遮蔽了甲贺族人的双眼,逼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蝶群进而挟裹着五名伊贺的忍者,向路旁席卷而去。等甲贺族人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早已不见了伊贺五人组的身影。
“啊,在那边!”
“伊贺族往对面跑啦!”
甲贺一族朝着蝴蝶飞走的方向追了出去。这时从相反的方向,传来了药师寺天膳的声音。
“甲贺的蠢才,真是耳闻不如一见。这下你们该知道伊贺的厉害了吧。”
等霞刑部、如月左卫门、室贺豹马和阳炎四人不知从何处赶到的时候,伊贺五人组早已走远,耳边只剩下药师寺天膳的嘲笑。
“原来甲贺对伊贺使者的礼遇就是如此。等着瞧吧!如果你们今后胆敢迈入锷隠谷一步,我们会用同样的手段,来招待甲贺的客人!”
霞刑部、如月左卫门、室贺豹马和阳炎心里都很清楚,所谓甲贺的客人,当然是指他们的主人甲贺弦之介只听从远处传来一阵伊贺忍者的笑声,然后这声音又消失在雾霭之中。
话分两头。——
从信乐谷往土岐峠攀登的伊贺五人,全身上下已是血迹斑斑。除了满身的血迹,念鬼的棒也断了,蜡齐的脚上挂着折断的锁链,药师寺天膳的脸颊上还有一处深深的刀伤。刚才的战斗,他们不仅没有取得胜利,反而可以说是遭遇了惨败。因为他们不仅没能除掉任何一名卷轴上有名的甲贺忍者,而且还把己方的敌対行动,完全暴露在了敌人的面前。
“这样一来,必须尽快杀掉弦之介。”
念鬼开口说道。
众人纷纷颔首,只有天膳一个人沉默不语。天膳试图以沉默向众人说明,杀害弦之介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一直以可怕的目光凝视着土岐峠上空的天膳,这时突然发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
“啊……那是,”
他忽然停下脚步,
“嗯,那不是甲贺的阿胡夷吗?”
天膳立即对左右众人下了命令,
“好,大家都躲起来。抓住阿胡夷,把她带回锷隠谷。”
五人就像五匹猎犬一般,躲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而女孩全然不知道前面的陷阱,依旧从山上走了下来。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身体丰满的女子。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身上散发出花粉般的体香,从远处就可以闻见。阴沉的天空,让她白嫩的皮肤显得更加突出。看到这青春诱人的胴体,蓑念鬼情不自禁地“咕噜”一声,吞下了一口口水。
这个女孩,就是如月左卫门的妹妹阿胡夷。
阿胡夷自然听见了蓑念鬼发出的声响,正想转身逃走,药师寺天膳、蓑念鬼和萤火已经挡在了她的身前。退回二、三歩,小豆蜡齐和筑摩小四郎则堵住了她的后面的去路。
“我认识你。这不是卍谷的阿胡夷小姐吗?”
药师寺天膳笑得很亲热。
“没错,我们确实是伊贺的忍者,不过你不用害怕。或许你已经知道,伊贺和甲贺已经不再是敌人了。现在,甲贺弦之介大人也正在锷隠谷度假呐。”
阿胡夷虽然知道弦之介前往伊贺的事情,可是看着眼前五人血迹斑斑的样子,依然警惕地瞪大了眼睛。
“啊,千万不要误会。其实我们五人,是应弦之介大人的命令,赶赴卍谷来迎接室贺大人、霞大人前往锷隠谷的。没有料想中途出了一些差错,误打误撞,和甲贺族人发生了一场小小的战斗,才变成了眼前这幅狼狈的样子。”
听了天膳的花言巧语,昂然站立的阿胡夷一下子笑了起来。
“如果我们就这样空手而归的话,肯定没脸去见弦之介大人和胧大人。不如,请阿胡夷跟我们一起回去,也好帮忙做个解释。”
“弦之介大人真的平安无事吗?”
阿胡夷第一次开口说道。
“平安无事?弦之介大人除了平安无事,还会有什么意外不成?这个玩笑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哟。而且,就算我们有什么不轨之心,凭我等的本事,又岂能是弦之介大人的对手。” 听了这番话,阿胡夷又笑了。这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得意的笑。
“那倒也是,呵呵。”
“万一你还对弦之介大人放心不下的话,不妨跟我们一起回伊贺,亲自看个究竟?”
“天膳大人,”
筑摩小四郎朝天膳跺了跺脚。那眼神仿佛是要提醒天膳,背后的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眼前,而您却为了哄骗这个小姑娘而东拉西扯,还不如让我动手来得快些——这个叫做阿胡夷的女孩,不正是卷轴里边写明的甲贺忍者之一吗?
天膳用身体挡住了小四郎危险的目光,继续微笑着劝说阿胡夷,
“那么,就请和我们一起回伊贺吧。”
“不行,我得回卍谷问问大家的意见。”
说着,阿胡夷突然使劲地朝大地一跺脚。只见她丰满的身体,如同风鸟展翅般飞到空中,一下从身前三个人的头上越了过去。
“啊呀呀!”
蓑念鬼一声大喊,
“看我去抓她!”
蓑念鬼的长发迎风竖了起来,朝着阿胡夷逃走的方向急追过去。
阿胡夷一边逃,一边往后扭头。与此同时,她的身后划过数条流星般的光芒。原来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四五支匕首,朝着追来的敌人投了出去。
“啊呀!”
念鬼又一声大喊。然而,这不是惨叫,而是为了吸引阿胡夷再次回头的诱饵。
阿胡夷果然又回头往后看。只见刚才投出的四、五把匕首,全部被念鬼运用长长的头发卷了个结实,一把不剩地给接住了。——念鬼的长发就像蔓草一样竖立在空中,匕首在上面闪闪发光,看上去就像魔王的皇冠。
蓑念鬼的头发竟然是活的,每一根头发都有着自律神经!蓑念鬼仅凭这些头发,就可以卷住树枝、柱子或者是栋梁,让自己潜入敌人的住处。换句话说,念鬼不仅仅具有四肢,而是具有多达数万根的手与足。
阿胡夷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难道是因为恐惧?不,在她的双脚之间,明显地躺着念鬼那支折断了的像木棒。
念鬼一个箭步,赶上了跌倒在白色山茶花丛中的阿胡夷。他面部的汗水已经蒸发,一张恐怖的笑脸,充满了狂暴的情欲和杀气。
“等等,别杀她!念鬼!”
赶上来的药师寺天膳大声喊到,
“我有些事情要问她。”
“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等等,她也是除掉弦之介的诱饵!”
天膳看着伏在地上不停抽泣的阿胡夷,阴险地说道。
“等我们除掉弦之介之后,再把她的名字从花名册上去掉也不迟。”
松林中响起一阵雷声,天开始下雨了。
阴暗的天空开始潇潇地下起雨来。雨水落到卍谷的地面,变成了红色。
不用说,甲贺一族早已见惯了血雨腥风。可是这一次,竟然遭到了伊贺的偷袭。尽管事前已经知道伊贺忍者的潜入,一瞬之间依然有十数人被夺去了性命,而且还让敌人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自从天正伊贺之乱以来,甲贺和伊贺之间,就以血书向镇守各自山脉的守护神发誓。双方的誓约中,有以下几条重要的条款:
“一、族人不可擅自闯入他国他郡,如有违反,应予严惩。”
“一、郡内之人,不可勾结他国他郡之人,窥视彼此之情势。如有违反,不论亲子兄弟,应处以极刑。”
世人把这些条款,统称为”甲贺誓约”或者是”伊贺誓约”,而刚才的五名伊贺忍者,傍若无人般的撕毁了忍者之间所缔结的神圣誓约,给甲贺造成了奇耻大辱。
甲贺族人越讨论越激愤,纷纷站起身来,就要往伊贺杀将过去。这时突然一声大吼,
“等等!”
室贺豹马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这个双目失明的忍者,面对眼前无数个咬牙切齿的族人,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众人胆战心惊,停止了脚步。
“不要鲁莽。别忘了,弦之介大人现在还在锷隠谷呢。”
甲贺方面立即召开了最高干部会议,所有族人,必须等待会议结束之后的命令。
伊贺的突袭,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甲贺和伊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身在伊贺的弦之介,命运如何?
落到屋檐上的雨水飞溅下来,在众人的身边形成一道苍白的水帘。这些身经百战的甲贺老忍者,虽然姿势依旧一动不动,但是呼吸也已经变得急切起来。
这个时候,倒是最为冷静的室贺豹马,先打破了沉默。
“刚才我族已经齐心击退了来犯之敌。敌人既然逃掉,必然会防备我方进攻锷隠谷。现在前去的话,无疑成了袋中的老鼠。至少,我们还得考虑弦之介大人的安危,他现在还在敌人那里。”
“难道说,敌人会害怕我们的进攻,先对弦之介大人下手?”
花白胡须的老人提高了声音。豹马稍稍沉默了一会,脸上显出了微笑,
“不然。我相信弦之介大人会平安无事。弦之介大人决不会轻易败在伊贺族人的手上。……况且,还有丈助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
“依我看,伊贺原本就没打算要加害弦之介大人。不过,我们还是必须派人前去伊贺。除了确定弦之介大人的安危之外,还必须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明明甲贺和伊贺就快要结成姻缘,为什么今天上午,伊贺的忍者还会袭击我们?”
“难道是那些不喜欢双方和亲的人干的?这样说来,就是我甲贺族人里面,如果没有服部家的不战之约,同样会有人想去袭击伊贺。”
“那样的话,——如果服部家的禁制已经解除了呢?”
“什么?”
“地虫十兵卫的占卜,还有前往骏府的弹正大人,都让我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刑部”
“在。”
光头的霞刑部在一旁答道。
“据你说,刚才你在土墙的时候,听到药师寺天膳的话十分可疑?”
“他说,即便是偷袭得手,大家也千万不可有任何轻敌的思想。单单一个风待将监,已经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才将其制伏——”
“这就对了。如果说将监还在骏府的话,就解释不通了!伊贺的五人来自北方。他们是从东海道来的。嗯莫非——”
“豹马,是怎么一回事?”
“将监一定是为了赶回来传达什么消息,在回甲贺的途中,已经于东海道被伊贺的忍者杀害。今天上午伊贺忍者来袭的秘密,也一定跟将监想要传达的消息有关!”
听到这里,霞刑部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好吧,我去东海道走一遭。”
与此同时,如月左卫门也已把忍者佩刀插在了腰间,
“刑部,我也去!”
雨中的东海道。伊贺忍者夜叉丸正急匆匆地赶路。
夜叉丸刚好比风待将监晚了一天。在往东海道的途中,夜叉丸发现丢失了阿幻交给自己的卷轴,不由大吃一惊,又匆匆赶回了骏府。可是他寻遍整个骏府,也没有找 到阿幻的去向。万般无奈,他只好再次出发往伊贺赶去。这期间夜叉丸心中的慌乱和苦恼,使得他那美丽的面容变得更加瘦削,宛如白面的阿修罗一般。
当自己这样徒劳无功,右往左往的时候,弹正或是将监应该已经拿着两份花名册,回到甲贺了吧。得到情报的卍谷一族,马上就要展开一场血雨腥风的大行动!
一想到在那份花名册中,自己的恋人萤火的名字也赫然其上,夜叉丸就感觉血往上涌。再联想到胧小姐的命运,他的心中就更加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心头的怒火和焦燥,使得夜叉丸就像一颗出膛的子弹,飞一般地向着关宿的方向疾奔。——就在此时,他听见有人在朝自己打招呼,”喂——喂——”。
开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继续赶路。
“——喂!夜叉丸。——”
那声音又第二次响起来。这次夜叉丸一下停下了脚步。
夜叉丸当然不知道,药师寺天膳和地虫十兵卫在这附近的灌木丛中,曾经展开过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他只记得现在这个呼唤自己的声音。
“是天膳大人在叫我吗?”
他一边答话,一边四下查看。
然而,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路的一边是古寺的土墙,另一边是石垣。夹在其中的,则是眼前的道路和银色的斜风细雨。——刚才传来声音的处所暂时沉默了一会,接着又说话了。
“不错,是我药师寺天膳。”
回答的声音中透出一股阴冷。没错,确实是天膳的声音。
“天膳大人,您在哪里?”
“——因为某种原因,暂时没法现身相见。夜叉丸,你这么急着从骏府赶回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一件大事!”
夜叉丸由于过于紧张,连说话也变得含糊起来。他不由得在心中告诫自己,千万要保持镇静,不可在天膳面前失态。
“天膳大人,您为什么不能现身啊?”
夜叉丸放低了声音问。
“难道说,您被别人给杀死了?”
多么奇怪的问题!然而夜叉丸本人并没有觉得奇怪,相反他一直站在雨中,继续向“死人”发问。
“杀害您的人,莫非是甲贺的风待将监?”
“——嗯嗯”
远处的人声发出暧昧的呻吟,似乎认同了夜叉丸的说法,
“——没错,我就是被风待将监给杀了。--”
“哎,果然不错。实在是对不起大人您和大家。我不幸中了弹正的诡计,被他窃走了机密的花名册。——不过,幸好被杀的是您,其他族人都还好吧?”
这时,天膳的声音中,略微有一点吃惊的样子,
“——夜叉九,你说的花名册是什么?”
“天膳大人,根据骏府大御所的命令,服部家的不战之约,已经被解除了!”
“什么,有这等事!”
声音一下子变了。与此同时,夜叉丸也好似触电一般,一下跳到一边。
“啊,这不是天膳大人的声音。到底是什么人?”
夜叉丸第一次发觉刚才和自己对话的那个人,是在模仿天膳的声音。
土墙的顶上突然现出一个人影,踩着墙砖像风一般向对面逃去。夜叉丸一闪腰,取下了绑在腰间的黑绳。
只见一道黒色的闪光,伴随着嗖的一声响,十米开外正在逃向远处的那个人影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跌倒在了路上。
“居然敢骗我?”
夜叉丸紧追上去,把人影按在自己的身下。他的全身上下都因为愤怒而痉挛。此人的声音实在模仿得太像了,以至于差点把天大的机密泄漏了出去。一想到这里,夜叉丸就不寒而栗。
“你是甲贺族人?”
似乎是由于被黑绳击中以后痛苦异常,对方竟一声未吭。
“报上名来!”
夜叉丸和天膳不同,并不知道卍谷一族的各个面孔。尽管他已经制服了对手,但这却是一张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脸。夜叉丸使劲收紧了黑绳,被他按在身下的人发出更加痛苦的呻吟,“我是如、如月、左卫门……”
对方终于勉强地挤出一丝声音来。
夜叉丸美丽的面容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如月左卫门,这个名字不正是卷轴上的名字吗!没想到,在这失意的归途中,竟然能够碰到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如果能够除掉如月左卫门,正好可以为自己挽回一些面子想到这里,夜叉丸内心一阵狂喜,唰地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左卫门,让我送你去地狱吧!”
夜叉丸手持利刃高举过头,正想刺穿如月左卫门的胸口,忽然感觉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手腕。
夜叉丸本是伊贺忍者中的精锐。他不仅精通绳术,无论眼力也好,听觉也好,触觉也好,本来都不至于感觉不到背后有人接近自己。然而,在和如月左卫门的战斗中,他确实已经无暇顾及往来的其他人的身影。不论何种原因,有人已经从夜叉丸的身后,拽住了夜叉丸的手腕。
夜叉丸根本没有回头的时间,背后的另一只手,已经牢牢地勒住了他的脖子。这只手的颜色,竟然和土墙一样,是从土墙中伸出来的!
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伊贺忍者夜叉丸就已被绞杀身亡。
如月左卫门和夜叉丸的背后,银雨如注。除了雨声以外,既没有其他声音,也没有任何人影。 且慢——并非没有任何人影。以土墙中伸出的两只手为中心,有什么物体正在墙壁当中蠕动,那一伸一缩的样子,就像一只巨大而透明的、偏平的水母。——这只水 母渐渐地从墙面中隆起,朦胧地显出一个裸体男人的身形。没错,这是一个人,有着琼脂色的皮肤,头上光光地没有一根头发。——
霞刑部冷笑着,俯视着夜叉丸的尸体。他已经完全从土墙中分离出来。那天在卍谷,也正是这奇妙的隐身术,让小豆蜡齐也差点吓破了胆。
霞刑部把夜叉丸的身体从如月左卫门身上抬开之后,利用手中的弯刀,又给了夜叉丸致命的一击。鲜血喷涌而出,使得刚才已经晕厥过去的左卫门醒了过来。
“好危险啊!”
如月左卫门苦笑道。
“听了他的话,实在是太吃惊,以至于连药师寺的声音也忘了。”
刑部走到远处的土墙,把放在那里的衣服穿好。如月左卫门一边叹息,一边惊恐地拾起夜叉丸落在地上的黑绳。
“其实我并不想杀你。本来打算留你一个活口,可是情势危急,不得不……”
霞刑部回来以后,对着夜叉丸的尸体说道。为了寻找风待将监,他和如月左卫门在向东疾走的途中,邂逅了正在往西赶路的夜叉丸。左卫门本来打算骗过夜叉丸,好好问个究竟,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就算抓住他,也未必会开口招供。”
“不过,他已经说出了很重要的情报。据他说,根据骏府的大御所的命令,服部家的不战之约已经解除。——”
“和豹马说的一样!那么,那所谓的花名册又在哪里?”
霞刑部和如月左卫门两人看着脚下夜叉丸的尸体,心中充满了遗憾。
然而,两人在这个时候,都没有想起夜叉丸临死之前,还说过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不过,就算他们能够想起来,估计他们也没有办法听出其中的奥秘。那句话就是”天膳大人,难道您被别人给杀死了?”
如果如月左卫门能够明白其中的含义,日后他的名字上,也许就可以避免被划上那根不吉的红线了。—— 不过此时此刻,刑部和左卫门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西方山脉的彼方。
“接着,该去锷隠谷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道。
“在搞清事情真相以后,必须尽快确定弦之介大人的安危。”
如月左卫门弯下腰来。他从被雨润湿的地上,伸出手去捧起一把泥土,开始非常小心地把泥土塑成一个平面。然后他抬起夜叉九的头,静静地把泥土的一面盖在夜叉九的脸上。放下夜叉九的尸体之后,泥土的表面形成了一个面具。这是一个精妙的面具,连夜叉九脸上的细微之处,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如月左卫门跪在地上,把这个泥土的死假面,覆在了自己的脸上。——几分钟过去了。在那期间,霞刑部已经把夜叉丸身上的衣服剥光,将夜叉丸的裸尸扛到了别处。当刑部空着双手回来的时候,左卫门依旧双手扶着脸上的泥面具,头朝下的跪着,其姿态就像是印度苦行僧的神秘仪式。又过了几分钟。如月左卫门静静地抬起了头。——这不是夜叉丸的脸吗!
“太像了!”
刑部凝视着如月左卫门,不,应该说是夜叉丸的脸,由衷地说道。
尽管他早已听说左卫门高超的泥土易容术“忍术死假面”,可是实际领教之后,脸上依然显露出赞叹不已的神色。
“已经没有时间通知甲贺了,”
如月左卫门一边迅速地换上夜叉丸的衣服,一边苦笑说,
“虽然甲贺一族人多势众,可是目前能够进入锷隠谷,救出弦之介大人的,也不过只有你和我两人而已。
只见他绑在腰间的黒绳,年轻貌美的姿态,樱花般的脸颊,闪闪发光的黒瞳,还有那剽悍的笑声,完完全全是伊贺忍者夜叉丸的重生。
"吱嘎......"从伊贺锷隐谷某处,传来一声沉重的开门声.
从门的缝隙间,依稀可以看到天已发白.雨仍在不停的下着.虽然还没到黎明,借着雨丝的反光,隐约可以窥见里面的情形.一个人影拿着松明走进了这座泥灰墙的仓库.土门在他身后合上,除了此人手中的松明和他满头的白发,整个仓库又陷入了黑暗当中.
"胡夷!"
是小豆蜡齐沙哑的嗓音.伏在地板上的胡夷抬起了头.昨天上午,她在从土岐岭前往伊贺的途中,被药师寺天膳等人强行绑架到了这里.由于激烈反抗,胡夷的头发凌乱不堪,衣服也被撕破,白皙的皮肤几乎整个暴露在外面.
蜡齐走进仓库,把松明插到仓库中央草袋堆的空隙处,然后弯腰在一个草袋上坐了下来.草袋里面装的不是大米,从破损的袋子,可以看到里面全是白色的 盐.不错,这里就是伊贺的盐库.在松明的火光下,小豆蜡齐的眼窝显得更加深陷,眼睛充满了血丝.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近 乎全裸的少女.严峻的目光,只是冷酷的审视着眼前的囚犯.
"我很同情你,但是你能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还是取决于你自己.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的问题."说到这,小豆蜡齐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听好了,卍谷有一个叫室贺豹马的双目失明的忍者.他使用的是什么忍术?""......"
"还有,那个叫阳炎的女忍者,她的忍术又是什么?"
蜡齐一边对照着卷轴的名字,一边审问.
在这之前,药师寺天膳也曾经向地虫十兵卫问过同样的问题,结果当然是没有得到答案.不过由此可以看出这是伊贺一族非常关心的一个重大的机密.对于忍 者来说,知道对手使用的招数,是战胜对手的关键.相反,如果不知道对手使用的忍术的话,很有可能被对手在战斗中施行大逆转,在转瞬之间丢掉自己的性命.
"另外,如月左卫门的脸到底长什么样?他是青年,还是老年人?皮肤是黑色,还是白色?"
听到这里,胡夷的脸上突然划过一丝笑容----是哥哥.
"快说!"
"你觉得我会说吗?"
胡夷的脸上,依然带着笑说穿了,忍术其实就像胶卷的底片.如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完全失去了忍术的效果.所以,在忍者的世界里,严格保守己方忍 术的秘密,一直是最重要的法则----这不仅仅意味着要对外人保密,就是自己的亲自兄弟也一样不能泄露.服部半藏所著的<忍秘传>中,就有这 样的记述:"此所以为大秘事,乃骨髓之道理,人之纳入腹心之机秘也."想让甲贺的忍者,向伊贺的忍者招供甲贺一族的忍术,就算天崩地裂,也是枉然.虽然如此,蜡齐依然冷酷的继续审问:
"当然还有,你使用的忍术又是什么?"
"......"
"胡夷,不愿意说吗?看好了."
只见蜡齐保持着坐姿不动,一只手朝背后伸了过去.----他的手中并没有武器,速度也并没有多快----但是就在同时,他身后的草袋,就像被利刃割过一般,刷的裂开了.草袋里的食盐,哗哗的落了满地.看到这个情景,胡夷也瞪大了眼睛,比看到真的用刃物切割草袋的情景,还要吃惊.
"怎么样?让我先切掉你的耳朵,然后是手腕,乳房......"
胡夷恐惧得闭上了双眼,两手也握紧在一起.
她白嫩的双肩,在不停的颤抖.蜡齐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把一只手搭在了胡夷的肩上.准确地说,不是搭,而是重重的按在了胡夷的肩上.然后,蜡齐正想在开口说些什么.
"......"
突然,他的脸上露出极其惊愕的表情.自己的巴掌,居然动不了了!
小豆蜡齐赶忙放下手中的卷轴,下意识的伸手按住胡夷的另一只肩膀。他想通过这样发力把先前按在胡夷肩上的手挣脱开。但他没有想到,这样一来,自己的两只手都跟胡夷的肩膀粘在了一起。
“哎呀,不好!”
蜡齐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弓起了腿,当他的下半身像弹簧一样反弹回来的时候,将会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可同时,胡夷的下半身也紧追着蜡齐不放。两人的双脚,以及身体,都已经纠缠在一起,双双滚到了盐库的地面上。而蜡齐的两只手,依然没能摆脱胡夷的双肩。
胡夷的嘴唇像火一般炙热,贴近了蜡齐的下颚。
“正如你所愿,好好领受吧,这就是我的忍术!”
胡夷的嘴唇,一下吸住了蜡齐的喉咙。
蜡齐的头向后仰,满头的白发就像一头石狮的鬃毛,在空中散开。但是,胡夷嘴唇并没有离开他的喉咙。老人的双目因为痛苦而变的突出,本来就充满皱纹的皮肤更加苍老了,如同一片枯黄的树叶。脸色也开始发白,逐渐失去了血色。
数分钟以后,胡夷抬起了头。从她松弛下来的肩上,蜡齐的手耷拉了下来。胡夷安静的站起身来,在她脚下蜡齐已经变成木乃伊般的身体,整个蜷缩在地板上。
——谁会想到,昨天早上在万谷和甲贺一族和的战斗中,这个曾经威猛无比的可怕的老忍者,现在却被一个身无寸铁的少女,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夺走了性命。
胡夷赤裸的双肩上,留下了两个绯红色的手掌印。她冷笑了一下,用撕裂的衣袖将之擦干净,只剩下了紫色的掌痕。更奇怪的是,胡夷走到草袋的旁边,在一个袋子上弯下腰,一道粗粗的血流,啪嗒啪嗒地从地上从她的嘴里面留了出来。
鲜血让整整一袋食盐变成了血的泥泞。这不是胡夷的,而是刚刚从小豆蜡齐身体里吸出来的血——小豆蜡齐万万不会想到,这个充满了野性美的丰满的姑娘,竟然是一个吸血鬼!
胡夷的本领,不仅是可以通过自己的表皮,把血液从对方身体里吸出来,她还可以在一瞬间,让身体的任意部分,通过微妙的肌肉运动,变成世上最妖艳的吸盘。刚才蜡齐的手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牢牢的胶着在了她的肩上。胡夷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卷轴。
不过,还未等把它展开,又有人朝仓库方向走来。她只好把卷轴藏在盐袋的空隙处,用散落的食盐盖住小豆蜡齐的尸体,迅速的躺回到地上,恢复到最初被捆绑到这里时的姿态。
土门打开以后,闪进来一个男人的身影。
是雨夜阵五郎。
刚开始,阵五郎只是探头探脑地往里瞅了一眼,可当他发现里面只有一根松明和伏在松明下面的胡夷的时候,脸上现出了诡异的神色。
“哦?”
“小豆蜡齐是不是已经来过了?......那个白头发的老爷爷。”
“既然点着松明,说明他一定是来过了。难道蜡齐问了想问的问题,又走了?他都跟你问了些什么啊?”
“我都说了......”
胡夷装出一副后悔的样子。
“哈哈哈哈!全都招了吗?看来,就算你是甲贺的忍者,到底也不过是个丫头,碰到蜡齐那样的老爷爷,也算你倒霉。怎么样,被蜡齐欺负的滋味如何?”
“你杀了我吧......落到伊贺手里的卍谷女人,只有死路一条。”
“什么!”
胡夷双手抱头,两眼紧闭,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眼泪顺着脸颊留了下来,润湿了她像山茶花一般有些微厚的嘴唇。
看到这情形,阵五郎按捺不住早已升腾的欲火,一口咬住了胡夷的双唇。胡夷虽然拼命地反抗,终究敌不过阵五郎的蛮劲,渐渐体力不支。
“送到口的肥肉都不吃,真不愧是蜡齐啊......不过,不管那个老头怎么想,我可是要好好的享受一番。”
阵五郎喘着粗气,粗暴地拖掉了自己的衣服,胡夷本来就已经接近全裸。在阵五郎看来,躺在眼前的人不过是一个甲贺的宿敌,况且,这个女孩说不定明天就会被族人杀死。胡夷如同一头母豹般的抵抗,只不过加剧了阵五郎的邪念。
阵五郎长满青绿色霉菌的身体,重重的压在了胡夷的身上。
一分钟——两分钟——从阵五郎的口中突然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呻吟,他浑身上下,就像附着几千只水蛭一样,如何痛苦的挣扎,胡夷的身体始终和阵五郎处于胶着状态。她美丽的嘴唇,紧紧的贴在阵五郎的咽喉上。
两个人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在盐库的地上滚来滚去。
只要在有一分钟,阵五郎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人紧缠在一起的身体,却滚到了堆积在地面的盐堆里。
“哎呀!”
胡夷不禁狼狈的叫出声来。刚才还被她紧紧吸附住的皮肤,突然之间变的异常湿滑。而且,阵五郎的身体接触到食盐之后,也停止了挣扎。只见他的身体开始化成了一堆泥泞,在融化的同时越缩越小。
胡夷抑制住自己的恐惧,站起身来。她的脚下,只剩一个缩成樱儿大小的肉块,在不停的蠕动——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如一个在梦魇中出现的生物,带着一身的盐和粘液,正向着草袋间的缝隙爬去。
胡夷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她眼睛的余光,落到了阵五郎仍在一旁的衣服,以及插在其中的腰刀上。她迅速拔出利刃,想赶快过去结束阵五郎的性命。
这时,盐库的土门第三次被打开,又是一个男人闪身进到屋内。胡夷回头一看,不禁脸色大变。进来的不是别人,居然是把她抓到这里来的蓑念鬼!
不做任何声响,胡夷扭转手中的利刃,向着念鬼挥了过去。刹那之间,念鬼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利刃。不过,他虽然没有受伤,但是从肩膀到侧腹部的衣 服,已经被刀锋劈成两段。胡夷迅速挥出第二刀,和蓑念鬼的橡木棒击个正着。刀锋切断了木棒的尖端,蓑念鬼顺势往前一跃,一把抱住了胡夷,大声吼道:
“看我怎么收拾你!”
蓑念鬼上半身的衣服已经完全裂开,垂落到了地上。
——不过这一切,早就在胡夷的计划之中。她一开始就知道,单凭手中的这口腰刀,根本不是蓑念鬼的对手刚才的形势,也没有时间让她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如同骗过雨夜阵五郎一样,令蓑念鬼放松警惕。她明白,现在只能依靠自己的肉体,来打倒眼前的敌人。胡夷还是一个处女。一个天真无邪、拥有丰满肉体的处女。然而,她同时也是一名甲贺的忍者。在忍者的决斗中,连死都不会惧怕,当然更不会在意什么处女 了。就在刚才,她非常精彩的除掉了小豆蜡齐。虽然没能杀死雨夜阵五郎,可她也已经让阵五郎暂时处于毫无抵抗的状态。接下去,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卷轴。 必须把卷轴平安地送回甲贺。最少最少,要确认现在锷隐谷的弦之介大人的安危,然后把卷轴亲手交给他!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命令,胡夷在被念鬼紧紧地抱着的同时,自己也伸出双手和身体,和念鬼缠的更紧,她的心中早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不过,就在那一瞬间,一阵战栗传变了她的皮肤。眼看胡夷的嘴唇就要贴近蓑念鬼的咽喉,念鬼只好一手狠狠的抓住胡夷的头发,把胡夷的脸扭向一边。
“蜡齐和阵五郎怎么样了?”
开始,念鬼还想审问胡夷,不过很快就因为胡夷那妖美的姿态而失去了理智。两人抱在一起,倒在了盐库的地上,整个屋内弥漫着胡夷山花般的体香,以及念鬼那充满了兽欲的喘息。
“念鬼—危险—”
从草袋堆的深处,传来像虫子一般微弱的声音。
不过,念鬼已经完全听不到阵五郎的提醒。就在今夜,他已经是第三个掉进胡夷,这个危险而美丽的吸血鬼所布下的陷阱中的男人。
但是这一次,大吃一惊的却是胡夷。在和蓑念鬼拥抱在一起的刹那,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念鬼胸部、手臂还有背部,换言之平常掩盖在衣服下面的部分,全身长满了黑色的茸毛,密集的程度,就像一只毛犬!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类极为稀少的“毛人”或者被称之为“犬人”的人。这种人,由于体内基因产生了畸变毛发异常茂盛。其中有一些人,整个面部,不仅是脸颊,下颚,就连额头和鼻部周围,也长满长长的毛发,看上去和野兽无二。
——念鬼的情形又有不同。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脸部,和平常人并无不同,但是全身上下,则覆盖着浓密的黑毛。和胡夷抱在一起的,根本不像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只狗熊,或者猿猴。被念鬼强行按在身下的胡夷,就像是被野兽捕猎到的美女,加上四周阴暗的气氛,构成了一副凄惨的图景。
“呜呜......”
两人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不知是谁,发出了一阵呜咽。
“危险,念鬼——”
从盐库的某个角落,又传来雨夜阵五郎的嗫嚅。
这一次,念鬼似乎没有听见,又似乎听见了——只见他脸色一变,与此同时,头发也都竖立了起来。
胡夷在地上翻来覆去,辗转挣扎。从她和念鬼紧贴在一起的身体的缝隙间,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哦,竖立起来的,不仅仅是念鬼的头发,他全身上下的黑毛,都像豪猪一样竖了起来。这野兽般的体毛,已经变的如同钢针一般尖锐!
胡夷脸上显出非常痛苦的神色,但是由于被念鬼死死贴住了嘴唇,她依然没能叫出声来。从胸部到腹部,再从腹部到大腿部,胡夷的身体被无数的钢针般坚硬的毛针所刺穿。念鬼的两眼满是血丝,依旧紧紧抱着痛苦挣扎的胡夷的身体不放,似乎是在享受一种难得的快感。
伊贺的盐库,变成了一座血淋淋的池塘,布满毛针的地狱。
这时,奄奄一息的胡夷和心醉神迷的蓑念鬼都没有注意到,有一男一女已经站在他们的身边
“念鬼大人!”
女人招呼道。
念鬼抬起头,看着两个人。当他看清其中的男性时,不禁瞪大了眼睛。
“啊啊,夜叉丸!”
站在念鬼面前的,是伊贺忍者夜叉丸和萤火。
“夜叉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
夜叉丸没有多说话,他的目光并没有对着念鬼,而是一直盯着松明的火焰,以及火焰燃烧产生的黑烟。
“骏府的阿幻婆呢?她怎么样了?”
“阿幻大人?这只能......在我见到胧大人以后才能告诉你。”
“听说现在胧大人正和天膳大人商谈大事,所以我先来看看你们的情况。”
“是吗,这样啊。为了瞒住胧大人,天膳大人一定又得花费不少嘴皮子工夫。本来伊贺和甲贺的忍术决斗已经开始了,可是天膳大人好像还不想让胧大人知道。不过也难怪,谁叫胧大人那么喜欢弦之介呢。”
“弦之介还活着?”
“哎,对于弦之介,天膳大人实在是太谨慎了。弦之介的瞳术,虽然我也早就听别人说过如何如何厉害,可不论在厉害,也不过是个甲贺的忍者而已。名册上 有名字的十个甲贺忍者,风待将监和地虫十兵卫已经在东海道被我们解决了,鹈殿丈助昨天晚上也在这附近给杀了,胡夷呢,嘿嘿,就像你眼前看到的样子。我不明白,天膳大人干吗要这样畏手畏脚——。”
蓑念鬼的笑声中,带着一丝讥讽。他站起身来,覆满胸口的黑毛上粘满了大块的血迹。夜叉丸的目光,第一次投射到胡夷的身上。胡夷几乎全裸的身体已经变的血肉模糊,虽然还在不停的抽搐,不过正在逐渐的衰弱下去。——这个可怜的甲贺少女,一个人被掳掠到这伊贺的境内,遭受到非人的残暴待遇。现在她那尚在魔鬼地狱中的灵魂,是因为永劫的苦难而憎恨不已呢,还是因为自己出色地击毙了一名敌人,而微笑呢?
......夜叉丸的嘴唇动了一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夜叉丸,你说什么?”
“哎,没事。我在说,你干的很漂亮!”
“别傻了,这只不过是一个小丫头......其实我并不打算杀她,但是她好像对我使用了什么奇怪的忍术,没有办法,只好送她上西天了。不过,反正也是名册上的人,总之是活不长久的。”
“名册是什么?”
“夜叉丸,难道你不知道名册的事吗?”
夜叉丸没有理会念鬼怀疑的目光,一俯身,在一个草袋上坐了下来。
“......我太累了。”
夜叉丸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一边拾起躺在身边的胡夷的手,他的脸上浮现出非常痛苦的表情。胡夷仿佛还没有气绝,身体微微的动了一下。
“是啊,夜叉丸确实太疲倦了。他刚刚从骏府赶回来,还没有好好的休息。
”
莹火注意到夜叉丸的样子,帮他解释道。
那注视夜叉丸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恋。莹火是夜叉丸的未婚妻。对于夜叉丸能够从骏府平安归来,她掩饰不住自己欢喜的心情。
“我现在真想好好的睡一觉。”
夜叉丸伸了一个懒腰,继续用手指抚摸胡夷的手。
“是啊,夜叉丸大人,你还是快些和胧大人见一面,然后就去休息吧。”
看到莹火温情脉脉的样子,蓑念鬼故意打了一个喷嚏,四下看了看,然后苦笑着说,
“不过,刚才蜡齐和雨夜都应该来过这里,现在却不见了。特别是蜡齐,身上还带着名册,令人担心。”
这时,夜叉丸静静地把胡夷的手放回到地上——谁都没有察觉到,已经断气的胡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很快,他们就在高高的草袋堆之间,发现了蜡齐像木乃伊一般的尸体。雨夜阵五郎微弱的呼救声,也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啊!蜡齐大人!”
趁着莹火抢救蜡齐,念鬼把阵五郎的身体扶出来的时候,夜叉丸从草袋的缝隙中找到了卷轴,藏到自己的背后。
“快,水在外面!”
念鬼抱着阵五郎,推开土门,来到了雨中的庭院。很快,阵五郎的身体就在雨中膨胀起来,恢复了原来的形态。
过了一会儿,药师寺天膳也和胧闻讯赶到了盐库。一起来到盐库的,还有筑摩小四郎和朱绢。
“什么?这里有一个卍谷的女孩?天膳,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
看着胧一脸不解的样子,莹火赶紧把夜叉丸推到胧的面前。
“胧大人,夜叉丸大人从骏府回来了。”
“哎?夜叉丸回来了?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他听说胧大人正在和天膳大人商谈要紧事,就到这里来看望大家——夜叉丸大人,快给胧大人致礼——”
夜叉丸站起身来。胧用她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吃惊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夜叉丸。
——忽然,夜叉丸的脸开始痛苦地扭曲起来。更确切的说,不是扭曲,而是崩溃。而且还不仅仅是夜叉丸的脸,他的整个身体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迅速地变成了令一个人的模样。
“啊——”紧挨着夜叉丸的莹火,发出一声肝胆俱碎的悲鸣。
站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谁都没有见过的男子。他的手中,牢牢地攥着刚才找到的卷轴。不用说,眼前的这个人,正是被胧无意中运用破幻之瞳识破了真身的如月左卫门!
“啊呀,是甲贺的忍者!”
回过神来的蓑念鬼发出一声大吼。只见如月左卫门把手一抬,穿过打开的土门,把卷轴仍到了仓库的外面。
众人的视线都随着卷轴转移到了屋外,不知什么时候,漂泊的雨中又现出了一个男子的身形。
这个人有着琼脂色的皮肤和一个光光的脑袋。他伸出手,接住如月左卫门抛来的卷轴,转身朝远处跑来。
“抓住他,把卷轴夺回来!”
药师寺天膳一声大喊,众人都朝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光头男人跑到仓库对面的建筑物下面,回头朝众人一笑。他那琼脂色的身体,刚一贴在灰色的土壁上,就像一只扁平的水母进入到水中——先是扩展开,然后变的透明,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从昨天开始,雨就一直没有停过,庭院中间已经变成了泥泞的沼泽。沿着土墙下的泥土,一个足迹一直延伸到了远处,可是用肉眼却看不到任何人影。伊贺的这几个怪物,纵然是见多识广,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睁大了眼睛,就像在噩梦中一般,动弹不得。直到发现这串在泥土上延展的脚印,不是通向别处,而是通往甲贺弦之介的居所的时候,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只见无数支忍者飞镖,嗖嗖地向着土墙袭去。
然而,远处并没有传来该有的惨叫声。不仅如此,不一会儿,就连那双足迹,也消失在雨丝之中。众人再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刚才那个假扮夜叉丸的男人也失去了影踪。不过,每个人心中都明白,就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已经至少有两名甲贺的忍者,如同泡影一般,潜入了伊贺的境内。
为了防备甲贺卍谷一族的来袭,伊贺锷隐孤早已全副武装,做好了迎战的准备。阿幻的宅邸自不用说,在伊贺锷隐谷里,山襞也好,谷洼也好,树木也好,农家也好,都充满了忍者的杀气.每一家每一户,都暗藏了刀枪,弓箭,斧头,镰刀,绳索,渔网等武器。然而,药师寺天膳所煞费苦心的,不是伊贺的临战准备,而是不让已方的胧发现伊贺的这种变化。如果胧知道了,她一定会告诉弦之介——对于这一点,天膳深信不疑,同时也非常恐惧。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天膳对于胧的心情,了解得相当透彻。如果让弦之介警觉起来,那么事态就不容易处理了——算起来,弦之介已经在阿幻宅邸停留了两天三夜,但天膳依然没有对他下手。说到其中原因,首先是出于天膳谨慎的性格,另一方面,还有一个处心积虑的阴谋—那就是,天膳想把甲贺的九名忍者全部消灭以后,最后在来对付弦之介,不仅从肉体上,也要从精神上击溃他幸好,正处于热恋之中的胧,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发生的变化。面对天真烂漫的胧,以及她无邪的双瞳弦之介当然也是始终保持着悠然的心态——不过,有一件事,让弦之介再也不能保持悠然的态度。那就是,弦之介的侍从鹈殿丈助突然不见了。
“丈助那个家伙去哪里了?”
这天早上,弦之介就发觉丈助消失了。
朱绢红着脸告诉大家,前年天晚上丈助是如何对自己做出了无理的举动,而她不得不狠狠地教训了丈助一番对于此事,胧也表示自己可以做证人,由于那天晚上胧刚好看到了丈助和朱绢的一幕,所以她自然不会怀疑朱绢的话。而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怀疑胧呢?
“这种事情,丈助倒也干的出来,或许是眼见事情败露,他觉得无脸见人,一个人逃回卍谷去了吧。实在是给甲贺丢脸。”
虽然是一笑了之,弦之介这次却是苦笑。
他还是没有察觉自己身边的异常。而经过一夜的等待,甲贺也没有任何来犯的迹象。到底是因为主帅弦之介尚在敌营之内,所以甲贺方面也不会轻举妄动吧。
天膳终于下定决心,要把双方开战的真相告诉胧,既不可能就这样放着弦之介不管,也不可能永远把真相向胧隐瞒起来。况且最重要的是——能够击败甲贺弦之介的,只有胧!
这就是天膳权衡再三的结果。这个判断当然有根有据,不过也包含着天膳狠毒的用心。那就是让这两个处于热恋中的年轻人,互相残杀。
所以天膳首先带着胧,一起去盐库见被抓来的甲贺女孩胡夷——天膳本身并不打算杀胡夷。按照天膳的考虑如果抓住胡夷的话,在事情紧急的时候,还可以拿 胡夷作为要挟弦之介的盾牌。出乎他的预料,念鬼出于私欲而杀死了胡夷。这不仅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而且已方的高手小豆蜡齐,也被胡夷送进了地狱。更糟糕的是,胡夷在临死之前,还把秘卷的所在,通过密语告诉了其兄如月左卫门。号称铜墙铁壁的锷隐谷,也没有能够发现如月左卫门和霞刑部的侵入。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防不胜防。毕竟左卫门装扮成了从骏府回来的夜叉丸的样子,而刑部又是能够和地面同化,完全避开所有的监视。霞刑部的忍术“森罗灭形”,不仅能让他和墙壁融为一体,而且能够随心所欲的操纵自己的皮肤,将肤色变成希望的颜色,比如雷鸟,比如枯叶蝶,比如泥土,比如青草,比如树叶。他是一个具有拟态能力,如同变色龙一般的忍者。不过,不管忍者具备如何超人的肉体机能,也不管其具备如何高于常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是如月左卫门看到自己妹妹胡夷的惨状的时候,他的心情,也同样是痛不欲生。——他一边强忍住灵魂的哭泣,一边假装打了个哈欠,握住了胡夷的手。处于濒死状态的胡夷,通过手指,和兄长作了最后的交流。通过手指的密语对话,如月左卫门终于找到了卷轴,并把卷轴交到了霞刑部的手中。拿到名册以后,霞刑部就失去了踪影。等到伊贺众人狼狈不堪的赶到甲贺弦之介的居所的时候,只见弦之介已经站起身来,正在阅读手中的卷轴。负责监视弦之介的佝偻忍者左金太倒在屋檐一侧,霞刑部身着左金太的衣服,单膝跪立在主人弦之介的身边,静静地等候命令。瓢泼大雨中,弦之介瞥了一眼气势汹汹涌到庭院的伊贺众人,沉痛的对霞刑部说:
“刑部,回卍谷。”
弦之介的声音很沉重,脸上的表情依然非常镇定.其神态就宛如在和友人下棋的中途,听到家人来叫自己,于是起身返家一般。甲贺弦之介平静的把卷轴收好,放入怀里,然后一手携刀,走出屋檐,环视了庭院一眼。但是,他的眼光并没有和任何人接触,因此他的双眼,处于不可思议的半睁半闭的状态。蓑念鬼一声大吼:“杀!”
“慢!”
药师寺天膳赶忙阻止。
但在此时,伊贺的忍者都还不了解天膳之所以制止他们的原因。他们只看到弦之介就要走出阿幻的宅邸,而他的神情就像雨中飘零的忧郁的花朵。虽然天膳的喊声和念鬼的怒吼同时响起,这两声高喊反而像是竞技场上的发令枪,瞬间就有六名伊贺的忍者向着弦之介扑了过去。
六个人,六把利刃,闪耀出六道白光。而与此同时,让众人大惊失色的是,六人对面发出了更加灿烂的黄金色光芒。竟是弦之介的目光!
同时——不知为何——六名伊贺忍者一下子趔趄着停止了步伐,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们的肩上、身体,还有颈部都留着致命的刀伤,而造成这些伤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
“刑部,走!”
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弦之介来到了庭院当中。他的双目又恢复成了半闭的状态。霞刑部紧紧跟在弦之介的身后,似笑非笑的朝着伊贺众人看了一眼。
再看伊贺的忍者,虽然人多势众,但是都茫茫然的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在这之前,他们从天膳那里听说过多次有关弦之介“瞳术”的传闻,但是亲眼领教其的厉害,今天也是头一次。一眨眼的功夫,已方就已经有六人丧命。而弦之介甚至连举手投足的动作,都不曾有过。
被称为“破邪返瞳”的甲贺弦之介的忍术,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可以解释为一种强烈的催眠术。不论是本领如何高强的武士,抑或忍者,要想杀死对手,都不可避免地要和对手近距离接触。不过,当敌人在和弦之介对阵 的时候,即使想要避开他的目光,也会不由自主的被其所吸引。那一瞬间,弦之介的眼中,会发出黄金色的火花——至少在敌人的头脑中,会产生黄金火花的幻象。 接下去,敌方就会如同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一般,忘记自我的意识,或者攻击己方的同伴,或者把刀挥向自己。即使是忍者,只要是对弦之介有杀害之心或者施展忍术,反过来也会强烈的自残。弦之介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穿过庭院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看他的样子,似乎陷入了深沉的冥想之中。
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在感叹自己对于甲贺伊贺和解的努力终究付之东流,还是在怀念名贴上已经被划上血痕、命赴黄泉的部下——尽管弦之介的姿态好像完全没有防御,但是他的身上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凌然不可侵犯的气质,使得跟在他身后的伊贺忍者,脚跟都像粘在了地上似的,不敢上前。
“闪开!”
人群中终于走出一个人。是筑摩小四郎。
“小四郎!”
听到天膳阻止自己的喊声,他回头用充血的眼睛对天膳说道:
“我以伊贺忍者之名,不能让他逃掉!”
小四郎摆出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朝着弦之介追了过去。到了这个地步,天膳也没有理由再阻拦小四郎的行动:“......也罢,不论如何,不能让他回到甲贺去。”
天膳对其他的伊贺族人下达命令之后,回头用苍白的脸色看着胧。
“胧大人。”
这个时候,胧已经完全不知所措。她大张着嘴,两眼发呆,表情就好象一个天真的少女,突然遇见了自己无法想象的恐怖的事情。
“弦之介走了。”
天膳对胧说。
天膳说这句话,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为什么甲贺的女孩会无缘无故地在伊贺被杀?为什么自己的手下、伊贺忍者又会丧失生命?虽然发生了太多太多的突发 事件,但是现在,最让胧感到难以理解的,无疑是弦之介竟然会一声不响地,甚至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冷酷地离开伊贺。所以,他只需用“弦之介走了”这么简 单的一句话,来刺激胧的内心。
“弦之介大人!”
一边喊着,胧一边飞奔上去。
弦之介和刑部,这时已经走到了宅邸的门口。除了站在门内侧的三名甲贺的忍者,守卫大门的伊贺忍者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放下壕沟上的吊桥的那个人,正是如月左卫门。
“弦之介大人!”
甲贺弦之介回头朝身后看去。伊贺忍者虽然人数众多,但是都不敢靠近,只是在他们的身后围成了一个半圆其中,只有筑摩小四郎手持大镰刀,刀身泛出蓝色 的冷光,单枪匹马地冲了过来。或者应该说,正是小四郎自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杀意,就像一把青白的火炎。也许是被他的这种气势所激怒,弦之介也停下了脚 步,转身用目光逼视着趋向自己的这个年轻人。
这时,两个人之间还有二十步的距离。
“胧大人......”
天膳小声的对胧说:
“胧大人!快去......到两个人的中间去。”
“好......”
胧跌跌撞撞地正要走上去,天膳又补充道:
“只是千万不要看小四郎。要看弦之介。”
“为什么?”
胧停下脚步问。
“伊贺一族里边,能够击败弦之介的人,只有筑摩小四郎。”
确实,就如同天膳所说的,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一个人能够抵挡小四郎所发出的真空旋风。胧盯着天膳那白蜡一般的脸,质问道:
“为什么我要攻击弦之介大人?”
“这个......小四郎现在,非常危险——”
两个人的距离,还剩下十五步。
似乎在也无法忍受下去,胧突然冲到两个人之间。
“住手,小四郎!住手!”
“小姐,请你让开!”
小四郎无视胧的命令,继续朝前走。天膳在身后大声喊道:
“击败弦之介的关键是眼睛!胧大人,请用你的目光看弦之介的眼睛。能够破除弦之介的瞳术的,只有你的目光!”
“啊......”
“不然的话,小四郎会输的非常惨!”
十步。
筑摩小四郎突然停止不动了。弦之介的姿态,本来就静如止水。两人之间,只有银色的雨水在不停的坠落。
整个世界仿佛充满了一种空洞而沉重的压力,使的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就连胧,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当药师寺天膳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不由得大惊失色,咬牙切齿地喊叫道,
“胧大人!睁开眼睛!”
“......”
“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天膳的叫声中,充满了憎恨与绝望。
“你打算眼看着小四郎被杀吗?!”
空中响起一种异样的鸣响。胧睁开了双眼。只是,她的目光所向,不是甲贺弦之介,而是筑摩小四郎!
那以后天膳又喊了些什么,众人已经记不得了。只见筑摩小四郎的身体摇晃着倒在了地上,从他捂住脸部的两手中间,鲜血喷涌而出——小四郎被自己制造的旋风真空,击中了自己的头部。
但是,所有人都不清楚,他到底是被弦之介的“瞳术”所击败,还是被胧使用的破幻之瞳所击倒。
弦之介冷然的转过身,继续朝吊桥的方向走去。霞刑部和如月左卫门露出一丝冷笑,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伊贺再没有人有勇气追赶上去。
“走了......弦之介大人,走了......”
胧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从她再次合上的双眼之间,泪水夺眶而出。
雨终于停了,天色昏暗,已经接近黄昏。
在阿幻宅邸的内室,连灯也没有点。只有六个人的身影,凝然地围坐在黑暗之中。不用说,这是药师寺天膳、蓑念鬼、雨夜阵五郎、朱绢还有莹火。坐在他们中间的,则是胧。“这场密斗,敌人已经知晓。再往后,说不定伊贺和甲贺双方,都会遭到全军覆没的厄运。”天膳用低沉的声音向众人说道。他终于把服部家不战之约已经解除的真相,告诉了胧。这一天,包括小豆蜡齐在内,伊贺方面已经有十一人丧生。好在筑摩小四郎虽然脸部受了重创,总算保住了性命。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他是被胧的破幻之瞳破除了忍术,反而能够捡回一条性命——但是,笼罩在锷隐谷上空的,不仅仅是惨淡的乌云。
“我方十人中,小豆蜡齐已经阵亡,小四郎受了重伤,而夜叉丸下落不明,说不定已经遭到不测。”天膳话音刚落,念鬼和阵五郎就凶暴地嚷出声来。
“还有婆婆......”
胧抑制不住悲伤,呜咽起来。
念鬼鼓着眼睛说道:
“而且,连那个重要的名册,也被敌人抢走了!别忘了,那里面写着:伊贺和甲贺决一雌雄。决斗之幸寸者应携此秘卷于五月晦日抵达骏府城。不论如何,必 须把那个名册夺回来。......不过,我们伊贺锷隐一族,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而生存之今的吗?我不仅不难过,反而感到高兴。相信大家也是同样的心 情。我发誓一定要把甲贺一族杀得血流成河,片甲不留。我们一定会赢,伊贺一定会赢,对此我充满了自信!”
天膳拉起胧的手,用力地晃动。他的全身上下,仿佛闪耀着诡异的磷火,脸上显出凄怆的神色——不可思议的是,今天早上,他的脸上明明遭到了严重的刀伤,可是这个时候已经愈合了,只剩下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
“只是,为了在这场无情的战争中赢得胜利,胧大人,你必须要负起你的责任!”
天膳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
“今天上午......在和敌人对阵的时候,你不仅没有攻击敌方的甲贺弦之介,反而让我方的小四郎受到了重创!如果你不是阿幻大人的孙女,按照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早就变成了锷隐谷不共戴天的仇人!”
“天膳,请你们原谅我......”
“道歉的话,请向阿幻大人,还有我四百年来伊贺的祖父之灵道歉。不,你只有全力以赴的投入到这场忍术决斗中来,才能洗清你今天犯下的罪过。”
“啊......”
“胧大人,请你发誓,你一定会用自己的手,亲自击败甲贺弦之介!”
面对天膳的逼迫,胧非常痛苦的摇了摇头。这正是天膳最为担忧的的事情。五名伊贺忍者不仅面面相觑,一起喊出声来。
“你说什么!这可不是小孩子之间的游戏!”
“我不能......我杀不了弦之介大人......”
“非杀不可!”
众人似乎忘记了这场会议的主题,发出绝望的呻吟。
一向冷静的药师寺天膳,这时也一脸狰狞地对着胧大声吼道:“居住在锷隐谷的伊贺一族,老人,女人,孩子,他们是生是死,现在都取决于你的这双眼睛!
”
这时,胧反而安静地抬起头。她的脸色如同象牙的雕刻,死人一般的惨白。不过,她的眼睛却如同黑色的太阳,熠熠生辉。五人顿时屏住了呼吸。
她静静地站起来,走进屋间的里屋。
“......”
众人呆坐着,目送胧走进里屋。很快。胧又从里屋走了出来,不动声色地坐在众人身边。不同的是,她的手掌中间,捧着一个小小的酒壶。胧默默的撕去贴在酒壶上的封条,用指尖蘸着其中的液体,涂在自己的眼睛上
“这、这是什么?”
就连天膳,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酒壶,以及胧的这一举动。胧保持着双目紧闭的姿势,镇定地向众人解释道“曾有一天——婆婆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胧啊, 虽然你是我伊贺忍术头领的女儿,但是却身负异禀,根本学不会任何一种忍术。但是,惟有你的眼睛,天生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只不过,这不是忍术,也不是婆婆 我能够教会你的。正因为如此,你的力量更加可怕——婆婆我总担心,有一天,正是因为你的这双眼睛,会给锷隐谷带来混乱,把伊贺一族逼到生死之渊。——婆婆 这样对我说。刚才,我听到天膳的话,突然想起来了。”
“......”
“然后,接着这番话,婆婆继续告诉我说——如果这一天到来的话,正是你的眼睛,会变成灾祸的根源。胧啊,你记着,那时一定要把这瓶七夜盲的秘药,抹在你的眼睑上。这样,你的双眼就会在七天七夜之内,处于失明的状态。”
“啊!”
听到这里,药师寺天膳颜色大变,一把从胧的手里夺过了酒壶。其于四人也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错,我确实是伊贺的女儿,天膳所讲的,我都很明白。而且,今天在锷隐谷,已经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不论我怎么说,都已经无法阻止事态继续扩大下去。......但是,我绝对无法和弦之介大人作战。”胧的话当中,充满了痛苦。
“不仅不会作战......我......反而希望用我的眼睛,将你们的忍术,全部破除。我害怕的,正是这个。所以......我让自己变成了瞎子。”
“小姐!”
“就让我变成瞎子吧。这样一来,这个世界也好,两族的纷争也好,就都从我的眼中消失了......”
五人面色呆滞地看着胧的眼睛,只见胧的双眼之中,黑色的部分渐渐的变小,眼白的面积越来越宽。可怕的瞳孔消失了。与此同时,锷隐谷的夕阳也完全沉进了山谷。
众人之间,只剩下沉默。现在该说些什么才好?该做些什么才好?该想些什么才好?众人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天膳大人!天膳大人!”
“出什么事了?”
众人像突然松弛了下来的发条,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伊贺忍者,手中提着一个装文书的小箱子,慌慌张张地来到众人的面前。
“这、这是在门口发现的——”
“什么东西?”
天膳接过箱子,打开上面的盒盖,不由得“啊”的一声,瞪大了眼睛。箱子里面所装的,正是今天上午被弦之介带走的卷轴。解开卷轴上面的布条,展开一看,其中的内容依旧。只是,在双方的名字上面,又增加了几条血痕——
“唔......”
天膳暗暗叫苦。对方没有在筑摩小四郎的名字上划上血痕,是非常理智的判断,这同时也说明对手的可怕。但是,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送到伊贺来的呢?不用说,送信人一定是甲贺的忍者。说不定,如月左卫门或者是霞刑部为了送达这封文书,又从卍谷回到了伊 贺。既然左卫门可以装扮成任何人的脸,声音也学的惟妙惟肖刑部也可以化成万象,隐去自己的形体,那么送信一事对他们而言,就不过是小菜一碟。不过,话说回 来,这么重要的名册,弦之介为什么会将它送还给伊贺呢?
天膳在文箱的地层,找到了一封书信。书信的封口在左边,说明是甲贺弦之介向伊贺发出的挑战书。打开一看,里面写着如下的内容:
致伊贺锷隐众
余已知道,与服部家之约定,两门决斗的禁制,现已解除。
虽然如此,余并不好战。也不知道此战目的何在。因此,余将即刻起程赶往骏府,询问大御所和服部大人之心意。所以送还名帖,也是出于此考虑。和余同行前往骏府之人,计有霞刑部、如月左卫门、室贺豹马、阳炎五人。
故此,尔等赶到卍谷之时,余人已经在前往东海道之路上。若尔等胆敢伤害余甲贺族人,锷隐谷也必将遭遇全灭之天命。
余虽不好战,若尔等追击,也决不畏避。尔等当下,还剩七人。抵达骏府城城门之前,甲贺五人,伊贺七人忍术决斗之旅,倒也不亦快哉。若尔等不怕余人,那么就请速速前来东海道。
甲贺弦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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